第2章
正月下旬,大雪将将停了下來,透過窗戶看去,外頭雪景正是極美。
梅幼舒坐在窗下将衣擺的每一個褶子撫平,背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中間,那雙霧眸才看向窗外,看着雪地裏的雪景,帶着幾分謹慎小心,她抿唇才有了幾分笑意。
她仔細認真的模樣好似屋子裏有什麽重要人物在場一般,令她都不敢松懈下來。
可事實上,屋子裏只有她一個人。
甚至,幾乎很少人會往她這裏來走動。
“姑娘,外面路上的雪掃開了,您要不要出去瞧瞧,各屋的姐兒也都出來走動了,還一起堆了個雪人呢,可有趣了。”
梅幼舒将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擡眸看向碧芙,臉上又恢複了先前那樣淺淡表情。
“她們是她們,嫡女之間的聚會,我一個庶女怎好參與。”她說着聲音愈發低了下去,垂着眸子看着膝蓋處銀線勾勒得星碎的紫薇花,她又想到王氏的模樣了,“姨娘去世之前交代過了,我要恪守本分才能得母親喜歡,才能……才能有個好人家的選擇。”
王氏從前叫什麽名字梅幼舒也不知道,十歲以前,梅幼舒都同王氏住在江南靠着水岸一邊的木屋裏頭。
王氏教她讀書,教她寫字,教她小聲說話,教她低眉順眼,将自己全身的本事都交給了梅幼舒,最後帶着梅幼舒找到了親爹,帶着王氏最終應有的名分和體面安心去世了。
王氏臨死前嘴裏還反複念着她的名字,後來的事情,梅幼舒便不想再去回憶了。
“咱們先去給母親請安。”梅幼舒說道。
碧芙聞言頓時就猶豫了起來,“可是其他姑娘都沒有拜見,直接去了梅園了。”
梅幼舒從袖口掏出了一只香薰過的帕子頂着指尖輕輕點了點眉心,将帕子攥在手裏,她便邁着小步往外走去,“那也不行,晨昏定省是規矩,姨娘生前交代過了。”
她的人已經走到了門外邊,可屋裏卻仍舊有她嬌軟細嫩的聲音在碧芙耳邊響着。
碧芙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很快又從屋裏拿了件淺紫色的外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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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氏坐在靈殊堂裏正同自家妯娌說着今年的趣事好不開心,外頭李嬷嬷便進來同她道:“木樨閣的過來了,說是要給您請安。”
鄭氏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二房的杜氏便嗤嗤掩唇一笑,“旁的姑娘這個年歲都貪玩去梅林賞花了,那個王姨娘生養的姐兒倒是奇怪,這個時候還不忘過來給您請安。”
鄭氏輕蔑地笑了笑,道:“不過是學她娘做作,以為老爺這個時候一定在家中,想要尋她爹爹看她一眼,真是拎不清。”
“嫂嫂也別這麽說,人家到底年歲不大,既然來了,就讓她進來吧。”杜氏眼中掠過一抹嘲意,也不知是針對誰的。
鄭氏端起茶杯來抿了口冒着熱氣的茶水,給了李嬷嬷一個眼神,李嬷嬷便着人請梅幼舒進了屋來。
梅幼舒進了屋擡眸瞧見杜氏也在,便規規矩矩地拜見了二人。
“舒姐兒這個時候怎不和盈姐兒她們一塊玩去,你堂姐堂妹也都在那邊呢。”杜氏一派和藹的模樣對梅幼舒說道。
梅幼舒垂下腦袋,道:“一連數日大雪,女兒想着還不曾給母親請過安,怕失了禮數,就特意過來了一趟。”
鄭氏同方才很是不同,亦是柔柔一笑,讓李嬷嬷搬來了繡墩給梅幼舒坐下。
“你這孩子就是乖巧,就是平日裏安靜了些,娘叫你多和盈兒親近親近,也是想叫你活潑一些,想來盈兒和岚兒這兩個孩子都不如你勤快,竟連嫡女該有的禮數都給忘記了。”
這話聽着溫柔,卻是綿裏藏針一般叫人尴尬,只是梅幼舒仍舊安靜得坐在那處聽着,亦不敢插嘴打斷。
“到娘跟前來。”鄭氏朝她招了招手,梅幼舒便上前去了。
鄭氏親熱拉她坐在邊上,便拔下頭上一根質地極為溫潤的玉簪替她簪在了惹眼的位置,又打量着她,握住她手笑說:“舒兒這樣好看,就該配這樣好的簪。”
梅幼舒猶疑着想要伸手将那玉簪拿下來,卻被鄭氏阻撓了去,“長者賜不可辭,母親喜歡你才給你的,你瞧你嬸嬸還在這裏看着,可不要叫她笑話咱倆。”
杜氏見狀便道:“瞧你這主母當的,真真是把這孩子當做親生的疼着了吧。”
鄭氏意味深長地看着梅幼舒道:“可不是嘛。”
“好了,咱們這裏枯燥無趣,□□杏送你去梅園,和盈兒那群孩子一起玩吧。”
梅幼舒只能點頭,再次拜別了鄭氏杜氏。
到了屋外,碧芙看着她頭上多出來的玉簪有些驚喜,“姑娘,好漂亮的簪子。”
梅幼舒指尖觸了觸那沁涼的簪頭,卻也沒敢将它拿下來。
“母親賜的。”她低聲說道。
碧芙便道:“既然是夫人所賜,那夫人定然是喜歡您的。”
梅幼舒垂眸将眼中的郁色盡數遮去,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便沒有再說什麽。
這時春杏走來,笑着同梅幼舒道:“姑娘随奴婢走吧,奴婢送您過去那邊。”
碧芙扶着梅幼舒防着摔跤,便沒走多遠就到了那梅園。
梅家人姓梅,卻未必都喜歡梅花。
但梅是花中君子,便是為了應個景,梅家先祖在府中也擴了塊地,養出了好大一片梅林,極是美麗。
便是這個時節,再過段時日梅府便又該忙碌起來,不是梅老爺忙着招待同僚進府賞梅飲酒,就是鄭氏引來官人家眷前來踏雪賞梅,再不然,又會有那熱心腸的靜貞侯夫人為了年輕後輩們邀鄭氏在這梅林裏一道設一場相親宴。
總之,梅府人緣極是不錯,多半都與這梅林有着脫不開的關系。
春杏将她送到便回去了,碧芙道:“您在這裏等着,這片梅林大的很呢,奴婢先跑過去看看大姑娘她們在哪裏,回頭來領您過去。”
梅幼舒微微颔首,她立在原地,削肩細腰,盈盈孑立,那樣弱不勝衣的模樣比這雪地裏的梅花都要脆弱幾分,反叫碧芙心底還放心不下她。
待碧芙匆匆去了,她放眼看去,四下裏竟都是紅梅白雪。
這林子中自然不僅僅是紅梅,還有白梅粉梅,在挨着牆角的位置還種上了臘梅。
梅幼舒往前走兩步,身後忽然有人喚她,她一轉頭,頭發卻被那枝桠勾住。
“這位妹妹別動,你頭發被梅花枝子串住了。”
那聲音極是溫潤,卻明顯是她沒有聽過的聲音。
梅幼舒微微颦眉,便伸手将那挨着頭發附近的細枝折斷,腳下反而走得更快地往深處去了。
身後那人頓住了腳步,見她如避蟲蛇一般的态度,神情頗為錯愕。
然而梅幼舒未走出去幾步,見着前方的來人,又微微緩了下來。
從她正前方走來的那幾個說笑女子,可不正是梅幼盈與梅幼岚?
“妹妹怎地過來了,方才我還正想叫人去喊妹妹過來呢,只是怕妹妹還沒起來。”梅幼盈見了她極是親熱道。
梅幼舒垂眸道:“我剛從母親那邊過來,母親讓我過來同姐妹們在一處。”
“這位也是你家妹妹?你這人好生的壞,有這樣漂亮的妹妹,怎麽也不告訴我。”說話的女子一派豪爽态度,上下打量着梅幼舒,愈發覺得對方容貌驚豔。
梅幼舒今日穿了一身下擺繡碎花的淺色長襖,尋常得很,然她膚色瑩白,容貌柔美,單單是那一雙眸子便如隔了一層霧般,仿佛随時都能凝出水來,更添羸弱氣質,況且她身段給人一種柔軟之感,若要仔細形容,便是瞧着她仿佛就有了種想要将她攬入懷中狠狠地揉捏兩下确定她的身子是不是豆腐做的錯覺。
雖冬日裏衆人都穿着厚厚外衣,但梅幼舒單是立在那裏,仿佛便能同她身後的梅花攀比個高低似的。
“你瞧着怎更像個江南女子?”那女子仔細想了想,這種錯覺很大的原因便是緣由于梅幼舒更為細膩水嫩的皮膚與嬌小的骨架,以及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獨特韻味。
聽聞長在江南水鄉的女子生來就要比長在氣候幹燥的北地要更為嬌嫩,她們嬌小婉約,柔美可人,眼前的梅幼舒便大大滿足了她對那江南之地女子的幻想。
“薛姐姐不知,這是我家姨娘所出的女兒,排在我哥哥姐姐後面,又在我前面,叫梅幼舒。”梅幼岚不冷不熱地應答着,看着梅幼舒的目光飛快掠過一抹嫌惡。
薛平瑤聽了這話,頓時就陷入了沉默。
說起來,這梅家除了梅花,梅家的男人還都是天生的癡情種子,從梅家祖上三代開始,梅老太爺終身便只有一個貧民妻子相伴,乃至到了梅正廷這一代,他亦曾對妻子許諾只要生下兒子,便也會效仿祖輩父輩那樣,待鄭氏一心一意。
那年他們夫妻二人之間的鹣鲽情深在京中已然傳為了一段佳話,鄭氏更是成為京中女子所豔羨的對象。
然而就在六年前王氏帶着梅幼舒找上門的時候,便令他們這段佳話成為了笑話。
在平常人家甚為尋常的事情,到了她們家中,簡直就是油鍋潑水一般的事情。
好在鄭氏賢惠,容納下了這個庶女,不僅不計較自己夫君與下等妓子生下孩子,還替自己夫君開脫。
這個年代對男子本就是寬容的,沒有人會責備梅正廷逾矩的行為,反而只将這一切當做對方在外尋常的風流。
而鄭氏對那對母女的寬宥,則更是為她贏得了令人稱贊的好名聲,令梅家賢婦聲名傳出,後續又提及梅正廷還為此事自責忏悔的模樣,也令人感到動容不已。
一時之間,梅家女眷的修養與內涵都随着傳言提升了一個新高度,這對于梅家待字閨中的姑娘未來嫁人是極有利的事情。
然抛開這一切不談,心高氣傲的梅家姑娘向來都以自己父母為驕傲,那份表面的恩愛卻因梅幼舒的到來而破裂,在她們心底又豈能半點漪瀾都無。
被梅幼舒頂替了“三姑娘”排行、直接淪為了四姑娘的梅幼岚,便更是從未掩飾過這種微妙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