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十一以前躺在仙人谷的草地上, 陽光耀眼, 天空湛藍,頭頂是懶洋洋的雲彩和自由的白鴿。花草樹木在暖風中搖着, 耳邊灌滿了鳥啼啁啾,鼻尖是芳草花香。
那時候她腦海中有好多美夢,最常幻想的便是出谷暢游。京城繁華, 江湖快意, 她都要去一一見識、經歷。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誰都不能把她打敗, 去哪都能玩兒得開。她還要挑戰九兒姐姐和八師兄口中說過的那些高手,在江湖留名,讓人人都知道葉十一!
那些天真夢想就在眼前, 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
現在她出來了,卻是另一番光景。
三年,說長不長, 說短不短, 十一也許對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認識尚不足,但當她對那些特警下毒時,也知道自己這回恐怕是真闖禍了。
可如果她不這麽做,她就不是她了。這是她的本色,與生俱來的品性。
但真的這麽做了,她也并沒有覺得高興。因為弗蘭克死了, 做再多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她記得那一刻的寂靜。深夜的涼風已經帶了冬意, 漫天星辰, 照着天空下的每一個人,但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不同的。或許也有相同,但最不同的那個一定是十一。
當她從屋裏走出來,留守在住宅外的州警對她拔了槍,BAU沒有拔槍,但是他們臉上的神情跟那群州警有着相似之處。
也是在那一刻,十一影影綽綽地想到,她跟他們不一樣。她永遠成不了他們的樣子。
她隔着人群與瑞德對視,看到他臉上的焦急和不安。這是他的世界,她以為自己走進來了,卻原來一直在門外徘徊。
這個殘破的夜晚,十一第一次明白了一些深奧的現實,卻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明白。
可她終究還是有一些改變的。
她回想起,他們一開始趕到的時候特警已經合圍,那些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的都是屋內的弗蘭克。若是以前,她會二話不說先把這些特警放倒,也就不會有後面的變故了。
還有她給那些特警下的毒,并不是立時斃命的劇毒。
事後再想,十一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麽沒有那麽做。改變和成長都是不動聲色的,卻在潛移默化中發生作用。
她身處的環境和周圍的人都對她發生着影響,她要在這裏長久安穩的生存下去,也必須接受一些改變和成長。
十一并沒有真正意識到這些,但她已經隐約感覺到。
當她從聽證會推門出來,看到等在外面的BAU小組全員,注意到他們臉上擔憂焦急的神情時,這種隐約的感覺更強烈了些。——這個聽證會不止調查審問她一個人,而是整個BAU小組。
首當其沖的便是Hotch,他是小組組長,在明知十一并不是真正合格的FBI的情況下,讓她過多的接觸案件,而且造成極其“惡劣嚴重”的後果。
“責任”這個字眼非常沉重而且殘酷。十一第一次感受到。
比起小時候要做大俠、山賊等等的不靠譜理想,成為一名FBI,十一還是很認真努力的,所以相比被起訴,從BAU被開除更讓她在意。
秋涼的薄暮,落日餘晖下的FBI大樓寧靜肅然,十一坐在樓前的臺階上。
一道白影停在眼前。那道白影眉目冷然地問她:“你還覺得自己适合這裏?”
十一覺得這個問題并不公平,她以前一直好好的,只有這一次……這一次……
可是一次沖突往往如同一道亮光,能夠照出一直潛藏在暗處的許多問題。
十一擡頭看眼前高大的樓群,勢如破竹般的拔地而起,但她其實是不太喜歡的,因為它們把什麽都擋住了,若不是瑞德在這裏……
是的,因為瑞德在這裏。那些問題她不是看不到,只是不去想,想了也沒用,因為瑞德在哪,她就在哪。
所以她沒回答葉十的話,晃悠着小腿兒問:“你找到他了嗎?”
葉十說:“是。”
十一想了想,離開BAU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她再想做些什麽事,不需要再擔心對小組造成壞影響。
最後一次返回BAU辦公室,十一摸了摸那張屬于自己的辦公桌。有了自己桌子以後,她也總喜歡和瑞德擠一張,可是現在要走了,還是不舍的。
她眨了眨黑亮的大眼,手摸着桌子,試探地問Hotch:“我能把它帶走嗎?”
Hotch:“……”
瑞德有些難過的看着她,摩根、加西亞等人也都同樣的神情看着她。只有她自己仍是笑嘻嘻的。
她的犯罪事實太明确了,大家想說些為她不平開脫的話都無話可說。他們都是執法人員,維護法紀,懲治犯罪原本就是他們的職責。
最後淚光閃閃的加西亞忍不住說:“那些特警不是……還活着嗎?他們……有沒有可能……”她說不出來,是因為自己也知道全無可能。
十一的一雙大眼睛依然充滿青春活力,看起來無憂無慮。她說:“放心吧,你們沒那麽容易擺脫我的,瑞德在這裏,我可哪都不會去!”
“可是……”加西亞欲言又止。
十一知道大家擔憂的是調查小組要提起的公訴,可是她一點都不擔心。
“你們忘了嗎?實在不行我還可以用時間寶石逃回家呀!”
她這是一句玩笑話,就算她真的要回仙人谷,也一定是她想回去,而不是因為這些無關痛癢的原因不得不回去。
但瑞德吓了一跳,猛地擡頭看向她,小組其他成員也都沉默的看着她。
她依舊是笑嘻嘻的,說:“別怕,別怕。斯塔克和尼克.弗瑞說我還不用逃,而且——”瑞德注意到,她微笑着的眼睛裏突然多了一種藐視的冷酷神情,“那些特警恐怕也舍不得我走!”
Hotch眸光一凜:“什麽意思?特警的毒不是解了嗎?”
十一攤攤手說:“是啊!我也是剛剛想起來,我在那味毒裏新加了一點特別的東西,所以以前的解藥就不大好用了。再過兩天,那些特警可能會有些麻煩。”
她給特警小組下毒後,沒人找她去解毒,就猜到肯定是以前她那些瓶瓶罐罐被收走後,研究人員破解了一部分毒和解藥。可是她武功沒了以後無聊的時候太多,就自己與時俱進了一下。
果然人還是要勤奮一些,說不準什麽時候就得到回報了。唉,十一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産生這樣的想法,太正能量了。
Hotch神色嚴肅的轉身去打電話了。摩根等人目光複雜的看着她,仿佛不知道說些什麽。
不是不難過的,她把他們當做朋友,很重要的朋友。可她與他們之間隔着一條看不見的線。
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再留在這裏,她挺直了小小的脊背,抱起桌上的盆栽、筆筒、大大的卡通靠背——這都是以前他們送她的禮物——還有瑞德送的木質相框,呼啦啦轉身朝電梯方向走,像一個暴怒離家出走的孩子。
有些僵硬的空氣一瞬間被打破,大家有些難過,又有些好笑。
摩根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拎回來。瑞德摸了摸她的頭發,加西亞直接抱住了她。
十一倔強的把頭轉到一邊,不理他們,但是原本的些許憤怒因為衆人的挽留,變成了哽在喉嚨口的委屈。
摩根認真說:“十一,你是我的朋友、家人,你知道我愛你,到現在也仍是如此,任何事情都無法改變這一點。弗蘭克死了我們都很難過,但你得明白,那些特警是因為看到了潛在的威脅,所以才會開槍。這是他們的職責,他們并沒有做錯什麽。我們是FBI,有憲法賦予的權利,但這并不能讓我們淩駕于憲法之上。我們與每一個普通公民一樣,要遵守法律。”
摩根說的意思,跟那個調查委員會主席一樣。
她想說,那是他們的憲法,他們的法律,不是她的啊!
可她沒有真的說出來,因為心裏明白,她要留在這裏,就跳不出這些律法。這個世界不會無條件包容她的任性。
她這次或許可以安然度過,但是下一次呢?下一次遇到同樣的情況該怎麽辦?
她要留在這裏,留在瑞德身邊,就要改變自己嗎?就像那些被砍去枝幹,靜靜生長在路邊的街樹。就像被圈在單調的花壇裏的花草……
十一睡不着了,心裏有不知所措的迷茫和不安,像是一直肆無忌憚的奔跑着,突然不小心踏空了一腳似的,心裏異常怔仲,不知道該不該站起來繼續跑,也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跑。
外面是漆黑的深夜,仿佛一只碩大無朋的箱子兜頭罩下來,再“啪”的一聲關上蓋子,無數的混沌未知,全關在裏面。
十一推開門,來到瑞德房間,掀開被角,鑽進了他懷裏。
瑞德也沒睡,她的房門一開他就聽到了,聽着她一路走過來。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片刻,十一猛然擡頭,“啵!”一聲,在他脖子上響亮的親了一口。然後低頭埋在他肩膀上悶聲壞笑。
瑞德也笑了。
可是,笑過,又沉默下來。
他們遇到了一個不是笑一笑就能略過去的問題。
良久,她仿佛賭氣一樣說:“也許我該回仙人谷去!”夜很靜,她壓低了的聲音也能聽得很清晰。
她沒有問瑞德是不是也覺得她做錯了,他是不是也認為那些特警沒錯,她不該那樣錯。她不需要問這些,如果有一天她需要問了,她也就不會呆在這裏了。
但瑞德知道她說的這句話不是賭氣,這是她今天第二次提起了。“你不是說不用……”
“嗯,”十一往他懷裏鑽了鑽,“但現在我也許應該回去一趟。”她的語調很平靜,甚至平靜的有些異樣。
瑞德不知道應該說什麽。他一直知道,她就像一種野生的東西——一株自由生長在花草,自然純真,讓人想采攫回去珍藏,又怕損了它的根系。
在馬裏蘭州的意外發生之前,他總是擔着心,這個現實的世界太過狹小,容不下她那些天然而鮮豔的肆意張揚。
他自覺或不自覺的想到過,如果她有一天觸碰到了現實僵冷的邊界,她和他也許都會面臨一個選擇。
瑞德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做出這個選擇。他呢?他只能選擇挽留,或者不挽留。
他很清楚,他能留下她。只要他開口。可是留下之後呢?剪掉她那些淩厲的邊角,把她修剪成适合這個世界的模樣?
她柔軟的頭發像羽毛一樣輕輕掃過他的脖子和下巴,有點癢,有點……困……瑞德發現自己眼皮越來越沉,意識也随之慢慢昏沉。
十一立刻察覺到了,她從床上跳起來,看了一圈沒發現有人,又俯身查看瑞德,見他只是昏睡過去,這才放了心。
她哼了一聲,嘟囔着“壞蛋十哥”。
開門。下樓。
十一月末尾的纖月,只是一鈎淺淺的白色,薄薄的光照在夜空下那道像是比月色還冰冷幾分的身影上。
十一跑過去,開口便先說:“以後不準對瑞德下毒!”
葉十不說話,轉身往前走。
十一在後面跟上,不屈不撓的強調:“以後不準對瑞德下毒!你聽到了嗎,十哥?!”
葉十說:“如果你真的還記得我仙人谷怎麽用毒,你那位朋友就不會死。”
這一刀子紮得真準。換十一不說話。
葉十說:“這件事解決完,送我回仙人谷。你回不回,自己斟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