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個跛腳的中年男人猶猶豫豫地敲了馬場偵探事務所的門,隔了片刻才有人應。屋裏随即是一陣慌亂的聲響,有人低聲嚷“林林不要再看電視了有人來了!”,另一道聲音拖長了拍子懶洋洋說了聲“哦”。中年男人有些緊張地站在門口,他的頭發白了大半,骨架很大但沒什麽肉,臉上是深深淺淺的皺紋,看着比實際年紀蒼老許多。他全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睛還是亮的,不過此時也蒙上一層濃到化不開的擔憂。中年男人幹巴巴守在門口,不多時門被拉開,一個金發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用與外表不太相符的男性嗓音說了句:“請進。”
中年男人先是一愣,緊接着低頭道了聲謝。屋裏的另一個男人将吃剩下的泡面桶往角落踢了踢,幾步迎上來。他背後是一整面窗戶,窗簾被拉了一半。男人在福岡這年冬末灰撲撲的幹冷天氣裏,眼睛一眯露出一張笑臉。
“請問您有什麽委托嗎?”
中年男人跛着腳,行為頗為不便地挪到沙發旁。金發青年默默拿出之前用四十盒明太子換來的抱枕,輕輕放到他背後。中年男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點頭又道了聲謝。林憲明找了把椅子,大咧咧坐在他對面。旁邊的馬場這才遞上自己的名片以及一杯水,又問了一遍:“請問您有什麽委托嗎?”
中年男人接了名片,卻沒敢碰那杯水。他看看面容英俊卻不修邊幅的偵探,又看看旁邊始終沒什麽表情的俊秀青年,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對面的兩個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馬場剛準備說點什麽,就見中年男人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萬元紙鈔,他的嗓音沙啞,就像冬日博多灣淺水區域混合了泥沙的冰面:“我身上只有這麽多錢……”
金發青年默不作聲地伸手将水杯朝他推了推,後者的嘴唇不禁又顫了一下。
中年突然男人捂住臉,聲音裏的冰層斷裂,顯得愈發尖銳而刺骨。
“我的女兒不見了。”
“我叫野島和夫,這是我的女兒由佳。”中年男人說着掏出一張照片,和鈔票一樣皺巴巴的,攤在兩人面前。馬場看到照片的瞬間先是下意識瞟了一眼身邊的金發青年,林憲明果然如預料之中地一皺眉,不過也僅是皺眉,并沒有其他表現。中年男人似是沒有察覺兩人的小動作,他大概想要摸一摸照片上女孩,可沒碰到又蜷縮起僵硬的手指。
“是我對不起由佳,”中年父親的聲音一直很低,“我們家一直沒有錢,學都沒讓她上完就出來打工了。同齡人在她這個年紀應該還在念書吧,可這孩子很懂事,從來也不抱怨。”
“直到前些日子,”中年父親不知想到了什麽,清亮的眼睛也在這時候暗淡了幾分,他咽了口唾沫,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字,“她……她變得有些反常。她每天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不歸。她開始大手大腳買東西,我問她發生什麽事了,她卻一個字也不說。”
馬場聽到這裏點點頭,拿起水杯遞到對方手裏。中年父親這才特別不好意思地接過來,接之前還把手放在衣服上擦了擦。金發青年的目光自始至終落在那張照片上,照片上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黑發淺色連衣裙,笑得單純而耀眼。
乍一看像極了某個早已只能存在于念想中的人。
中年父親喝了口水,大概是渴急了,一口咽下去又喝了一大口。馬場并不着急,他表現出了足夠的耐心,等對面的男人慢慢說。其實事情聽到這裏,一些既定的推斷已經紛紛跳出來。貧窮人家的女孩子會突然做出這些行為,基本逃不出幾種可能:要麽交了有錢的男朋友,要麽有了一份上不了臺面卻報酬不菲的工作,或者再現實一點,給有錢的中年人當情婦。依靠自身的努力與奮鬥,忽然改變人生軌跡并自此成為人生贏家的勵志故事在福岡這個城市裏,大概可以和仁和加武士一樣列入都市傳說。馬場見對方喝完了一整杯水,不慌不忙給他續上,心裏卻已然想好了這位愛女心切的父親接下來的臺詞——可是幾天前,由佳突然音訊全無,我到處找她也沒有找到。
“可是三天前,由佳突然不見了,”中年父親接過水杯,再次道謝,他布滿厚繭的手捧着杯子轉了兩圈,卻沒有喝,“我知道她是從哪兒消失的。”
想象中的臺詞在最後一句有了出乎意料的逆轉,馬場還沒來得及挑眉,就聽旁邊的金發青年快他一步問了出來:“在哪裏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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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父親捧着杯子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将它放回桌面,聲音好像随着手一起抖起來:“一家高級會所。”
“哪家——”
“您是怎麽知道的呢?”
一句話沒說完就被打斷,金發青年瞥了旁邊的人一眼,心想,這人平時不會這樣的。不過這個穿着寬大一字領毛衣,頭發毛躁得如鳥窩一般的男人竟然在此刻表現出了不同往日的專注。他那雙深棕色的眼睛盯着對面的男人,目光沒什麽攻擊性,卻足夠讓人感覺到一種威壓。從林憲明的角度看,男人只有一半臉是被光照到的,他的鼻梁高挺,眉眼溫和,嘴角若有若無地上挑。
中年男人像是擡頭看了他們兩個一眼,又低下頭:“其實我之前偷偷跟着由佳去過一次。我……我知道她在做什麽工作……但是之前一直按時回家啊。都是因為我沒本事,要不然也不會讓自己的女兒……”
中年男人說到後面情緒有些失控,再次捂着臉,連喘氣的聲音都不穩了。林憲明默默抽了張紙巾遞過去,對方拿在手裏,一把攥皺了。兩人等了好一會兒,眼前的男人才緩過來,他抹了一把臉:“由佳失蹤之後,我去過這個會所,但是他們怎麽可能讓我進去呢。我再三打聽,才知道由佳那天就被人帶走了,可是被誰帶走的,帶去了哪裏。我都不知道。”
“您有報警嗎?”馬場看着中年男人,冷不丁問了一句。一直小心翼翼且束手束腳的男人在聽完這句話時,竟想也不想:“沒有用的。”說罷他又将目光轉向桌子上那張皺巴巴的萬元紙幣:“我也問過幾家偵探,不過他們聽完我說的都拒絕了。我知道能出入那個地方的都是有錢人,也知道這種事情太多了,這點錢根本不值得花費精力替我去找。”
“但是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啊。”
中年男人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那些踟躇、害怕與絕望在一瞬間化作看不到的火焰在他深色的眸底燃起。馬場還沒來得及問出下一個問題,身旁的金發青年忽然伸手拿過那張鈔票。
一句話輕飄飄地落下來,卻足夠擲地有聲。
“你的委托我接受了。”
“看在我們是好朋友的份上,這次給你個折,只要5萬就可以哦。”
榎田伸出五只手指,在林憲明面前晃了晃。網咖狹窄的空間裏,淺發色的蘑菇頭少年盤腿坐在電腦椅上。他脖子上挂着色彩明麗的耳機,劉海長到幾乎遮住眼睛,見半天對面沒有反應,又晃了晃手指:“怎麽樣,是不是很便宜。”
馬場抱着胳膊杵在一旁,偷偷看金發青年微微攥緊的拳頭,他閉上一只眼睛堵上一只耳朵,果然聽到兩秒之後這人與外表截然不同的高聲質疑:“你是不是對‘好朋友’這個詞有什麽誤解!”
榎田一臉無辜地看他:“诶~你不會以為我會免費幫忙吧。”
金發青年的拳頭窩得更緊了,張了張嘴卻半天沒有出聲。随身帶的包裏胡亂塞着剛才從中年父親那裏拿來的萬元鈔票,面前的少年倒是一點也不着急,還沖他眨了眨眼。林憲明一把扯開米白色蝴蝶結的斜挎包,翻出錢包就要數鈔票。站在旁邊看了好半天熱鬧的男人這才慢悠悠走過來,将可憐的錢包從怒氣沖沖的主人手裏解救出來,又從口袋裏摸出幾張鈔票,也沒數,放在一旁的桌上。
蘑菇頭少年當即将盤着的腿放下來,嘻嘻笑着轉身開電腦幹活。
錢包被男人轉手塞回包裏,順手将那張萬元鈔票也一同放進去。錢包的主人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就聽馬場對着榎田的背影開口:“時間是三天前,地點是xx會所,女孩就是我剛才發你的那個。”
拿了報酬幹勁十足的年輕人“嗯”了一聲,手指飛速敲擊鍵盤,電腦屏幕上一行行代碼閃過之後彈出一個屏幕:“監控視頻調出來了,要不換你們來看?”
金發青年剛回過神,馬場已然輕車熟路地坐過去,眼睛盯着不是很清楚的畫面一眨不眨。榎田将桌上的鈔票拿起來,塞進口袋裏,又沖林憲明笑了笑:“交易成功,歡迎下次再來。”
明明只是敲了幾行代碼啊,這就要5萬塊嗎!而且那個人怎麽能那麽理所當然地替我付錢啊!青年覺得很不爽,他看看榎田又看看馬場,一時竟不知道哪一種不爽更占上風。
他皺着眉頭看男人微微弓起的背影,想了想,還是從錢包裏拿出幾張鈔票,一巴掌拍在鼠标旁邊。不過馬場盯屏幕盯得正專注,什麽反應也沒有。
“這次是我的委托——”有人态度很嚴肅。
“啊,是不是這個。”有人一本正經将地将他打斷。
快進的錄像在男人話音落下的瞬間暫停,靜止的畫面裏,一個女孩跟在幾個男人身後,從包間裏走出來。榎田輕聲說了句“換我來”,馬場二話沒說從座位上站起來,順便拿起桌上的幾張鈔票一轉身又塞回了青年手心。剛送出去的鈔票轉眼間又回來了,林憲明心裏的不爽更多了幾分,不過他知道,現在不是讨論這些問題的時候。
蘑菇頭少年将靜止的畫面保存下來,三下五除二放大了數倍卻盡量保證了畫面無損。他又打開方才馬場發給他的女孩照片,“哦~”了一聲後,在畫面裏幾個男人身上畫了個圈。
“那麽我們現在的問題,就是搞清楚這些人是誰。”
“高良達也,男,二十八歲,一個十分有錢但游手好閑的大少爺。家裏有企業,父親是福岡本地有名的富商。他是家中的獨子,之前出國深造,一年前才回來,風評一般,賭錢玩車泡女人,該玩的一樣沒落下,不過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
“不吸毒,手裏沒有人命,簡而言之一句話,”馬場将手裏的資料放下,看林憲明正對着鏡子貼假睫毛,貼了三次不滿意索性直接扔了,“是個游手好閑的富二代。”
金發青年難得換了一身衣服,雖然整體還是清純可愛的風格,但相較于往日那種圓領襯衣搭配短裙的學生裝,今冬流行的幾個元素加起來,他顯得更讓人眼前一亮。同樣的衣服穿在不同人的身上會呈現出不同的視覺效果,尤其是當氣質和顏值高人一等時,這種效果就愈發明顯。馬場先是看了他一會兒,又拿起資料,可眼睛過了兩行字,卻怎麽也不進大腦,于是一邊承認自己并沒有脫離世俗趣味,一邊大大方方打量起眼前的美人,當然話還是說得相當正經:“林林,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金發青年正忙着塗睫毛膏,沒工夫理他。
“其實我們有很多種辦法找到那個女孩的下落,你沒必要——”
“這是最快捷且最簡單的方法不是嗎?”
這次換成他理直氣壯地打斷對方,林憲明對着鏡子眨了眨眼睛,扭頭問馬場:“你覺得我這個樣子怎麽樣?”
男人說了一半的話被噎回去,摸摸鼻子,倒不怎麽吝惜誇獎:“特別可愛。”
金發青年抓起手包,看了一眼時間,三兩步跳出門,不過沒走出多遠又折回來,他将門推開一條縫,探出頭:“這個詞僅限于工作場合,其他時間不要讓我聽到。”說罷也沒等馬場回話,就嘭的一聲甩上門走了。
屋子一時靜下來,男人看着那人剛才用完沒來得及收拾的卷發棒,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走過去,拔了電源收起來。冬末的博多時不時下一場雨,被海風一吹,就顯得濕冷異常。透過大片窗子的日光仿佛也跟着冷下去,馬場走到窗前,看樓下的金發青年坐上出租車。
他這才拿出手機,翻着通訊錄找號碼。
他特別能理解那個人看到失蹤女孩時的複雜心情,可并不是所有殺手都适合當偵探。
一個跛腳的父親如何能在女兒明顯不願意讓他知道真相的前提下,偷偷追蹤到女兒工作的會所?高級會所都有一套自己的規矩,尤其看重客戶的隐私,既然那裏的人不讓他進去,他又是怎樣打聽出女兒是什麽時候被帶走的?一個說什麽都要考慮再三的人,為什麽只有在提到警察的時候否定得沒有一絲回旋的餘地。
就好像他一早就想好了答案,一直在等着我們提問題。
報警沒有用。
是真的沒有用,還是根本就沒有報警?
電話在這個時候接通,送話器傳來對面一聲“喂”。馬場靠在玻璃窗上,看着出租車遠去的方向,懶洋洋開口:
“重松嗎?你現在忙嗎?沒什麽特別的事情。就是想讓你幫我找一個人。”
“總覺得他和你們打過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