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時間太長,長的他已經忘記了。
他自問,作為仙林盟主,自己的想法,幾乎泯滅在仙林百家各處利益的權衡之中。
重生而來,他像是回到了初出茅廬的時候,藝高人膽大,天不怕地不怕,無所顧忌,大包大攬,遇到什麽事兒,就解決什麽事兒,身邊六個人的意見,幾乎被他忽略不計。
五大長老敬他,江漁寵着他,加上他比較倒黴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的情緒,言語行為由心而發,放飛自我。
他好容易才把理智收回來,沒急着上那個玉狐貍的當,結果江漁義無反顧的跳到了坑裏,順便還拉了他一把。
江舟不可能了解剛剛恢複智商的姬冥淵,但他一定非常了解江漁,像是吃準了江漁不會放着這幫人不管,而江漁的事最終會變成他魔尊的事,所以江舟叫韓林繞了個圈子,把麻煩推給了他。
姬冥淵火大的很,仙林攤上這麽個懶到家的盟主,他這個前任,簡直要死不瞑目!
想想……他死過一次……重生……好像真的是死不瞑目……
問題是,這個麻煩,他接不了啊!他可以帶村民回明州,但要把村民帶去鳳凰山,除非他能把長生訣全部回憶起來,然後把整座山活蹦亂跳的魔獸挪移到別的地方。
所謂換位思考,姬冥淵終于體會到,之前幾次他放飛自我的時候,江漁與五大長老的焦慮又無奈的心情。
他扯扯江漁的袖子,“先別急着答應,我們先商量商量。”
江漁卻是笑了,不同于從前的溫和,笑意裏散發着冷淡。
姬冥淵曉之以理,“安置村民這件事,放江舟去做,完全沒有難度,只要找個無人的山林修建個村子,讓村民們養老安居,遠離有人的地方,不就行了?鱗陽谷有錢有權的記名弟子一大片,每家出半兩銀子加起來都綽綽有餘。”
江漁卻是抿着嘴堅持。
“江舟他就是懶,這些,本來就是仙門該解決的問題。”姬冥淵非常了解他這個前任師弟。
江漁輕輕推開姬冥淵的手,轉過身來,毫無妥協之色,“姬宮主,我實在是猜不透你的心意,你救方爾诩,救蕭落月,拼了自己的命去救,從來不想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他們根本不無辜,他們都曾經為自己的利益殘殺過許多無辜的人,你連這樣的他們,都能理解,都會出手相救,你為什麽不願意幫這些村民?這些村民什麽都沒做錯,按部就班的過日子,莫名其妙就變成了怪物一般的樣子。你的同情心去哪了了?你的大俠氣概又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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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救人的原因。
江漁說的沒錯,他出手救的,都不是好人。方爾诩為了壓制春葉城的怨靈,殺了許多無辜的人,而蕭落月,為了保守落月雪山的秘密,把發現落月城不正常的人全都凍死。
或許,只是因為從他們身上,找到自己曾經的影子,叫做身不由己的影子。
為了守護天下蒼生,為了心裏的堅持,即使知道是錯的,也不得不親手去做那件錯事,然後背負着惡名,固執堅強的活着。
是他,用逆天的力量,改變了所謂報應的軌跡。
原來江漁是這樣想他的。
江漁真心冤枉他,他不是不救,是因為有比他更加靠譜的人選去救。他不接這個麻煩,江舟自然還會想其他的辦法,鱗陽谷為衆望所歸的仙門之首,總歸不會放着這些超脫官府管轄範疇的村民不管。
姬冥淵又心疼又竊喜,心疼的是,有些事,江漁看不慣,但憋着不說,根本沒把他當自己人,竊喜的是,這次江漁肯跟他發火,不再是全然的順從,這才是相濡以沫的老夫老妻該有的狀态才對。
可現在,他還沒有奪回鳳凰山,幫江漁實現願望的力量。
姬冥淵心裏發誓,江漁,我應你,若有一天我想起長生訣,驅走魔獸,奪回鳳凰山,如果我沒有辦法改變村民們怪異的樣貌,我定會把村民們接過去,給他們一個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
但此情此景,他必須把現實說明白,他覺得江漁也能理解他,“江漁,如今的鳳凰山,連我自己也回不去,跟別說還要帶上他們。”
江漁低下了頭,很久很久,才說,“小冥兒,對不起,我任性了。”
果然,江漁能理解他。
姬冥淵忽然抱住江漁,在韓林與泫琅湖弟子衆目睽睽之下,吻了上去。
韓林沒有半點驚訝的表情,想必兩人的婚事,江舟告訴過韓林,可炫琅湖的其他弟子們,驚訝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
姬冥淵不是故意的,剛才神識之海裏的兩個元神,又跳出來輪番跟他上思想教育課:媳婦是用來寵的!!!不是用來欺負的!!!這個節骨眼,他的神識不能夠被奪走,萬一這倆祖宗答應了江漁,把人都給他帶鳳凰山去喂魔獸,他那才是罪孽深重。
江漁摸了下嘴唇,這個方式,姬冥淵已經用習慣了。他似乎在自言自語,“我不是救世主,你也不是菩薩,我們連自己尚且管不好,還有什麽力氣去管別人。”
姬冥淵撸起袖子,準備跟韓林以及他背後的江舟比個推诿扯皮。
卻聽見花痕小朋友,不知從哪個巷子裏鑽出來,大喊着“你們這些騙子!大騙子!”
馬車外的韓家弟子,迅速把小屁孩捉住捆着,押進馬車。
“他是?正常人?”韓林見過這孩子,是與一群蒙臉孕婦一起來明州的。本以為年紀小,怪異特征不明顯,其實不然。
“他是花大夫的兒子。”姬冥淵示意把孩子放開,“花大夫失蹤,花夫人去世,他沒有親人,就跟村裏的人一起過。”
花痕扔掉手腕上的繩子,氣哄哄,“你們根本不會帶村長他們去見親人的!是不是!騙子!你們走的路線都不對!你們一定是想把大家關起來!”
“是他們的親人不願意見到他們。”韓林糾正。
“我不信!我都不信!”花痕一副老成派頭,“你說的話,我一句都不相信!他們那麽想念家人,他們的家人也該一樣的想念他們。”
韓林沉默了,他其實并不完全贊同江舟的意思,換做從前江挽,一定不會如此去做。可他已經盡了全力,他剛剛說的完全是事實,沒有一家承認,自己失去多年的親人變成怪物回來了。
“與其關在你們這兒,還不如呆在深山裏呢!”花痕剛才逃跑摔了幾個跟頭,手臂上有淤青。他吃百家飯長大,早把村子裏的人看做他最親的人。
韓林嘆氣說,“你若不信,便去試一試吧。”
姬冥淵倒是沒想到,韓林會松口,違反仙林盟主的命令,是要負責任的。
“只許一人,”韓林補充,“如果他的家人願意接受他,那我再不做反對,所有人都回家。如若不是,那就得聽我的,要麽住在明州小樓,要麽跟姬宮主去鳳凰山。”
姬冥淵跟同花痕,随着韓林一起去了暫時拘束衆村民的小樓,依山傍湖,正南朝向,風景不錯,有吃有喝。
只能選一個,村長最後決定,“阿立的父親剛剛去世,先讓他回家盡孝道。”
阿立的家,在城東的一處大宅裏,世世代代做絲綢生意,算不上豪門,但也家底殷實。
開門的,是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頭上綁着白色的布條。阿立捂住臉,掩飾住流下的眼淚。阿立走時,孩子尚在襁褓,如今已經長成了高大威猛的青年。
姬冥淵跟在後面,發現這孩子與阿立長得極像。
“是你兒子吧!”姬冥淵感慨,這孩子或許壓根沒見過自己的生身父親,兩人僅僅是血緣關系而已。
聽說阿立找的是他的娘親與叔父,青年迅速跑到後宅的祖宗祠堂,拉住一個中年婦人的手,說,“娘親,有人找您與叔父呢,說要進祠堂給爺爺上香,他蒙着臉,大着肚子,似乎是個懷孕的。”
這家剛死了老爺,膝下唯剩下一個兒子,也就是青年的叔父,與青年的母親一起,跪在祠堂正中放着的棺材前。
婦人一聽就不好了,什麽人不好,偏偏是個孕婦找上門,難道還是老爺生前惹出的桃花債?老爺八十高齡,竟然還這麽龍精虎猛啊!萬一這孕婦是來攜子分家産的,該如何是好?
想她的丈夫死去多年,她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這麽多年費盡心力與小叔家明争暗鬥,為了給親生兒子女兒們争得更好的前程。這個孕婦算什麽東西,憑個老來子,就以為能上位嗎?
婦人說,“叔叔,我先去見上一見。”
她随着青年一起,來到門口,毫不客氣的說,“老爺已經過世,無人為你撐腰,這孩子不可能進我家門。說吧,你要多少銀兩?”
“我……”
“三千兩,如何?”婦人給了個合理的數字,頂他們府上三年的開銷。
阿立緩緩的摘下面罩,領口遮住喉結的圍巾沒有摘。他已經淚流滿面。
婦人面上并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皺了皺眉頭,“你怎麽做男子的發飾裝扮?哭也沒用,我們家有自己的日子要過,誰讓老爺死前沒有娶你過門?要怨恨就去九泉之下怨恨他去。算了,都是女人,我也知你将來帶孩子不容易,四千兩,拿着銀子,趕緊滾。”
阿立的嘴張開又合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的妻子,已經不認識他了。
婦人叫來管家,一起去銀號取銀子。
回來的時候,門口已經沒有人了,婦人見那馬車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巷子深處。
青年站在婦人身邊,說,“母親,我覺得……那懷孕的女子……長得想我……”
婦人說,“胡說八道什麽!”
馬車上,花痕像是吃了黃連,苦着臉,小手攥着死死的。
韓林說,“我只與他們說起怪物,并沒有形容你們奇怪的模樣,如此她們才會不認得你。你們已經明白了吧,我并非欺騙你們。”
“謝謝你們。”阿立忽然說,“即使這樣,我還是感謝你們,是你們給了我勇氣與機會。我一直躲避,不敢面對,妻兒不認我,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我能親眼見老父安眠,看到妻兒安好,沒有我也能過得很好,我已經心滿意足。”
“我不明白。”花痕站起來,好在他個子不高,頭頂剛好頂在馬車頂上,“我爹三歲的時候就離開村子失蹤了,我能清清楚楚記得他的模樣,無論在多少人之中,我都能一眼認出他來。你的妻子與你同床多年,你的兒子長的那麽像你,她怎麽就不認識你了呢?”
姬冥淵拍拍花痕的肩,“因為你的世界,只有村子,村子很小,你能把所有人都牢牢的記住。可外面的世界很大,大到每天都要遇見形形色色的人,處理生活中層出不窮的瑣事,很多時候,久遠的記憶就會變得模糊,久遠的人會記不得。”
上輩子的人與事,他也忘掉了不少。或許有曾經很熟悉的人,就在自己身邊,他也完全認不出來。
轉臉,江漁看着他,臉上似乎帶着些許的憂傷。
他曾經見過江漁嗎?同門同根,身為鱗陽谷之主,弟子無數,或許江漁小時候,他還真的見過呢。
如果不是這般朝夕相處,他也不會變得這麽在意這個人吧。
所謂的親人,生于血緣,成于陪伴。
回到小樓,村長聽說阿立的事後,與衆人商議,暫且留下來,畢竟他們還期待姬冥淵家傳的書裏記載的能把他們變回來的方法,到時候,他們就能堂堂正正的回到家人的身邊。
車到西門,姬冥淵與五大長老碰頭,與韓林辭行。
姬冥淵問,“你這麽做,江舟不會為難你吧?”
韓林笑笑,“他還沒有那個本事。”
“也是。”
悠悠百年,很多事情變了,人也變了,但有些人,卻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姬冥淵真想與他這個老朋友豪飲三千杯。将來,他多做點好事,名聲沒有那麽差的時候,才有實現的可能。
“等等!”花痕從馬車裏冒出頭,手裏多了個包袱。
“你不跟村民們一起留下?”姬冥淵看這孩子,像是要遠行。
小孩滿不在乎,“我跟你們走。”
啥???
“我要跟你們一起走,你們不是要找幫助村民的方法嗎?”
“你個小屁孩跟去幹麽?太危險了!”姬冥淵拒絕。
“我不怕!再說……”花痕振振有詞,“你們會保護我的!”
他跟江漁這幅模樣,像是能保護別人的樣子嗎?姬冥淵一個頭兩個大,前腳這孩子還頂頂頂看不起他呢。
“花花……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麽人?”姬冥淵把大名拿出來吓唬,“魔尊,殺人不眨眼的魔修之主。”
花痕點點頭,“我就是知道,才跟着你。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你有多厲害,但群魔都讓你當頭頭,你一定有過人之處。我要拜你做師父!”
越說越離譜。
江漁還湊熱鬧,“你不是很想收個徒弟嗎?”
那是想收你,不是随便亂收!再說好好的孩子修什麽魔道!姬冥淵提議,“仙林百家,每年都挑選資質優秀的孩子入門,你要與不要去正道試試看?”
“不去,”花痕說,“他們沒有你厲害!”
“……”
“我想找我爹!我爹臨走時說,他要去血魔潭找樣東西。然後他再也沒有回來。血魔不是你的手下嗎?我當你徒弟,就也是你的手下了。我去血魔潭找我爹,他就不會攔着我了。”
什麽鬼邏輯!
花痕打定心思跟着他,直接抱在他大腿上,“你收我做徒弟,有若幹好處,我會做飯,會洗衣服,會打掃衛生……還會……還會打架!”
他收徒弟又不是找保姆!
“花花,我是小冥兒的內人。你想當他徒弟,拜我也是一樣的。”江漁插話。
什麽叫內人……
花痕恍然大悟,他可是見過兩人親嘴的,他立刻改抱江漁的大腿,“徒兒給師母請安。”
“嗯,”江漁點點頭,他打開小包袱,把隐身鬥篷拿出來,說,“送你。”
那麽好的寶貝,竟然送給這個小屁孩!
江漁與他解釋,“拜師禮啊!”
“誰說過要收他的!”姬冥淵抓狂。
“你收個弟子,就不會心心念念讓我做你徒弟了。”江漁露出個溫和的微笑。
鳳凰山:彩雲追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