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那家仆見他神情不對, 連連應聲,飛般往他書房方向去了。
琬寧身子微抖,見他面上似乎并不是那麽動怒,只是語氣異常冷硬罷了。可他拿馬鞭做什麽, 要鞭笞自己麽?琬寧怔怔想着,一時還轉不過彎。
她不知道他亦弓馬娴熟, 是真正上過戰場趟過死人堆的江左子弟, 見識過無數血腥屠戮,自同一衆夜游浮華的江左子弟有本質上的不同。
卻見成去非再度回眸看着她, 眼角眉梢是尋常的冷淡:“汝心之固, 固不可徹, 只可惜用在了邪處,我今日是替你父兄教導你。”
話音剛落, 那邊氣喘籲籲的家仆已飛奔而來,雙手奉上馬鞭,趕緊躲得遠遠的,上次大公子持鞭教訓人, 還是太傅在世時,一奴仆家中同百姓有地界紛争, 那奴仆也是一時發癫狂妄,竟連夜毀了半熟不熟的稻谷, 悉數拔盡,大公子知情後,便是用的馬鞭, 如今,時隔幾年,這馬鞭竟又派上了用場。來往家仆們似察覺了些異樣的動靜,飛速投了一瞥,不敢逗留,可心底終究是好奇得很。
在這外頭立了半晌,琬寧早凍得鼻尖通紅,只見成去非解了大氅,往邊上甩手一擲,兜頭便落下一道鞭影,卻是落在琬寧身旁的枯架上,登時抽得散了半邊去,可見力道之實。
他掌控極佳,只要他有心,便絕不會落空,這一鞭,是有意擊打在那藤架上,果真,琬寧兀自一個激靈,躲閃不及,那些枯枝敗葉砸在了身子上,雖無多少痛感,可她整個人看上去是有幾分狼狽的。
“我再問你一次,東西是你的,你是在和誰暗通款曲?事情到了哪一步?”
他好整以暇,手中的馬鞭再次揚了起來,自她襟口處一路向上輕滑,直到托起她那尖尖細細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面承受來自他的目光,他要讓她知道,在成府,在她的整個世界之中,他都是絕對的權威,不容置喙,一切規矩他來定,一切的規矩她得守,她要在他眼皮底下行些見不得光之事,那是癡心妄想,他絕不能容她污了府門。
琬寧身子不住地抖着,幾分因冬日的冷,幾分因他的冷,剩下的便是這馬鞭所傳遞的馴服與折辱,越是這樣,她越是能撐得起藏于血肉之下的那點傲骨。面上雖終究忍不住滑落兩行清淚,眸中也仍似含情,可水光潋滟下的那抹倔意,還是被成去非又一次地捕捉到了。
她就這樣無聲同他對峙,仿佛存心引着他必犯下大錯,才肯收手,她也注定要領教何為烏衣巷大公子的“以法禦下,任法裁物”,才能知曉眼前人到底躍動着怎樣的一顆心。
“很好,你有情有義,不肯說,我有一千種法子讓你開口,不過,眼下,只這一種就足矣。”成去非說完這句,攥緊了鞭子,揚手便抽了過去,結結實實落到琬寧肩頭,她到底是嬌弱,即便身上穿得比其他季節厚實,在這突如其來的重力沖擊下,頃刻間便撲倒向地,那股疼猛然竄至天靈蓋,痛得她一陣抽搐,渾身都扯掉了層皮一樣。
身後不遠處,杳娘不知何時已立在那了,只靜靜看着這一幕,并未上前阻攔。
她匍匐于地,當真像是只小小困獸,仿佛此刻,又回到當日被人踐踏欺侮的牢中,曾經受過的鑽心一腳,同此刻比起來,許是因為記憶已有些遙遠的緣故,竟完全比不上這用盡全力的一鞭了。
皮肉之苦,她不是沒受過,此刻嘴中仿佛含了一口腥甜的血,琬寧極力忍着,擡眼看滾落不遠處的禮盒,那條豆沙綠的絡子散在眼前,好像天青色煙雨,她不由伸出手去,想把它抱于懷中。
這點意思剛露出一瞬,成去非早提了鞭子,毫無偏差地落到她那只蠢蠢而行的手上,琬寧吃痛,悶哼一聲,疼得她幾乎要痙攣,頭上昏沉,似有無數寒鴉啼啼盤旋,額間很快凝出豆大的汗來。
一旁芳寒正途經附近,她是找杳娘取澡豆的,四處尋無果,擡眼間卻見杳娘伫立于此,餘光一掃,就見成去非正持鞭而立,地上蜷縮着一團白光,定睛仔細一看,竟是琬寧,眼見那鞭子又高高揚起,芳寒大驚失色,疾步跑了上來,撲到成去非身上奮力想奪住那鞭子,口中苦苦哀求道:
“大公子息怒,大公子您息怒!她禁不得您這麽打啊!求您住手!”說着見那鞭子壓根奪不下來,身子一滑跪倒于地,死死抱住他腿熱淚滾滾而下,“她無父無母,不過一個可憐人,就是犯了天大的錯,也罪不致死!求您不跟她計較,饒了她這一回,饒過她吧!”
芳寒向來憐惜琬寧,疼她年幼失孤,性子又怯,她實在想不出琬寧能犯什麽錯,竟引得成去非大動肝火,仿佛不抽死了她便不能出這一口惡氣。
那邊琬寧恍恍聽見有人語,身上火澆油般,尤其是那只手,血痕最重,像一條扭曲的毒蛇般蜿蜒而下,腦中白光亂閃,眼前一煙,終是受不住疼得昏死過去。
芳寒淚眼中見她忽動也不動伏在那裏,心底一緊,當成去非真打死了她,哀哀叫一聲“琬寧”,爬了過去,見她這般情狀,竟無從下手,只得顫顫撫起她腰身,低首瞧見她嘴唇已咬得鮮血淋漓,一張臉卻煞白如雪,便摟在懷中痛哭起來,一聲聲低喚着她。
成去非反手扔了鞭子,不耐道:“兩鞭子死不了她。”掉頭便要走,杳娘這才跟上問道:“這要如何處置呢?”
“沒死便治,死了通知蔣家的人來領屍。”成去非右手虎口處仍微微酸麻,是方才過于用力所致,他瞥了一眼那一團綠,眼中仍是嫌惡,擡腳跨過鞭子,頭也不回地去了。
這一事既出,在府裏頭很快傳開,成府上下都知道了這麽一回事,卻也只敢在四下獨自揣測,不敢私議。虞書倩亦聽說此事,心頭不免疑慮,兄長并非暴戾之人,忽下這麽重的手,叫人難解,那位賀姑娘曾助兄長整理典籍,兄長向來惜才,不輕易虧待人,底下提拔上的各類人,哪一個不是忠心耿耿?
等虞書倩親自去木葉閣探望時,琬寧仍在昏睡,因傷主要在肩上,只能伏在枕邊,那一只露在外頭包紮住的手,僵僵揚着,紗布上滲出的點點血漬,已變烏黯淡。
虞書倩試探伸出了手,琬寧額間滾燙,一雙罥煙眉緊鎖,面上盡是痛苦之色,怕是這場毒打激得她起了高燒。
即便是虞書倩這般冷靜自持從容的人,也微微變了臉色,起身去問那婢女四兒。四兒正一壁煎着草藥,一壁小聲啜泣。
見虞書倩過來,忙遮袖抹了淚見禮。
“昨日是怎麽了?兄長為何要鞭打賀姑娘?”
四兒一聽,眼淚掉得更快,帶着哭腔:“奴婢不知,那日特意跟杳娘告了假出府回家裏送東西,回來,就變這樣了。”
虞書倩沉吟片刻:“這些日子,賀姑娘都在做什麽?可有異常?”
“沒,這幾日姑娘一直在打絡子,給她表兄弟的,她還說她只剩姨娘和表兄弟了,再無旁人,要趁除夕夜前把活趕出來,好送蔣府……”四兒抽抽噎噎絮叨許多,想起芳寒送琬寧回來時,把這禮盒也一并放下了,遂拿出給虞書倩看:
“二夫人請看,就是這個。”
虞書倩看了一眼,很普通的連環絡子而已,忽留意到屋內布置,筆筒裏有幾枝府裏不常用的狼毫,便問:“賀姑娘平日所用,不是從家裏支取麽?”
“是從府裏支取。”四兒點點頭,見虞書倩往書案走,抽出枝筆來,忙補充道:“這是前幾日姑娘的兄長所贈。”
虞書倩隐約猜出這番事是如何讓兄長忽就暴怒,家中小厮婢女,到了年紀一律放出成家,除非自己願意繼續留下來的,但絕不許有私情,他向來厭惡此事,成府規矩嚴,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想必是這引起了誤會。
且這賀姑娘,于兄長,多少有些不甚明朗的關系,誰也不好點破,兄長同殿下一直有失和睦,賀姑娘身份尴尬,兄長亦有舊事存心,便造成今日之局面……虞書倩輕嘆一聲,拿過那禮盒,交代道:
“好好照料賀姑娘,我會把最好的大夫請來,你只管盡心伺候,有事要及時回話。”
說罷朝橘園去了。
成去非正伏案執筆忙碌,擡首正要挑一挑燈芯,就見虞書倩輕叩了門,手底動作也不停,問道:“桃符睡下了?你有事找我?”
虞書倩款款見了禮,剛一進門,成去非就已留意到她手中那熟悉的東西,眼底掠過一絲不滿,轉瞬即逝。
“書倩還是跟兄長直言好了,兄長為何動怒?”虞書倩把禮盒輕輕置于一側,把那絡子取出,方接上話,“可是因為此物?”
這一抹綠在燭光下有些慘淡,成去非連看都不看一眼,只看着虞書倩:“璨兒,我一直待你同親妹妹一般,你想說什麽,直言即可。”
“當日書倩雖不在場,可事後問了四兒,大略猜出緣由,倘猜錯了,兄長勿怪。”虞書倩頓了頓,不避他目光,“兄長可知這絡子,是賀姑娘送誰的?前幾日,蔣家來人送東西,您可知曉這件事?”
有一日,福伯确是有所提及,他只思量着蔣家突然活絡起來,同阿灰的提議多少有些關聯,便也沒太放在心上,經虞書倩這麽一點撥,心頭猶如照進一道閃光,他目不轉瞬望着虞書倩,從她眼神中漸漸确定自己所想為實,手底不禁微顫了下。
“四兒說,賀姑娘是急着在除夕夜前給那蔣府的表兄弟趕出這活,四兒本提議,給兄長大可做鞋襪,賀姑娘不會,才改的打絡子。”虞書倩靜靜說完,看兄長一時無言,實在也不能忍心提會稽之事,無聲福了一福,帶上那禮盒去了。
室內獨留他一人默然靜坐良久,右手撐于幾案之上,昨日之事歷歷在目,那蜷縮如蟲的身影,仿佛仍掙紮在眼前,他終是緩緩阖了眼,以手遮面,不能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