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小年前一日, 家仆忽給琬寧送來一衆禮物,只說是蔣府擱下的,且附了一封短信。
“來人是男是女,什麽模樣?”琬寧一時又意外又高興, 自随殿下來烏衣巷後,她和蔣家便斷了聯系。一來蔣氏為商家, 同這些高門大姓自有雲泥之別, 二來彼時大将軍氣盛,朝局不明, 蔣家人既不肯來讨無趣, 又恐怕是提防萬一生變, 多有牽扯,也不外乎這兩層緣由了。
這些人情世故, 她懂,也自能體會一二,她終究是受蔣家的大恩,跟那蔣夫人相處時日雖短, 可蔣府人待她不失周全,她本還疑心過這家是否對她有所圖, 如今看來,是難得的一份情義, 只是蔣家和阮氏怎麽結的淵源,她還不曾得知。
“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公子,自稱是姑娘您的表兄弟, 簡單囑咐兩句,人就走了。”家仆認真回着話,琬寧略略有些失望,自語道:“好歹見上一面,教我能當面謝他……”
雖不知是哪一個,當日她也沒機緣見府上那些“兄弟姊妹”,想必同自己家也差不多少,兄友弟恭,姊妹親密,琬寧想到自家人,眼眶發熱,忍了忍,打起精神清點堆了一地的東西。
除卻上好的筆墨紙硯,連帶着筆筒、筆架、墨床、筆洗、書鎮、水丞、印盒、裁刀等器物,一并備齊乃成全套。琬寧不由歡喜,這禮送得合她心意,既這麽貼着人心送,想必蔣夫人應多有參謀,琬寧感激那點照顧到她脾性的心意,心底更有虧欠,不知該如何報恩。
另有幾樣稀奇古怪的小玩意,琬寧不認得,便打開那封書函,幾行隸書映入眼簾,這筆意,講究的是蠶頭雁尾,可見也是個練家子。琬寧心下好奇,待略略看下來,留意到那落款——蔣北溟,這名,有幾分講究,莫不是也喜老莊?
原這幾件竟是從一個叫“普岚”國千裏迢迢帶回江南的,心底不免啧啧稱奇,她沒出過遠門,至多讀《洛陽伽藍記》,知道那西北的異族人,以氈為屋,随逐水草,夏則随涼,冬則就文,陰陽運轉,莫知其度,更有兄弟共一妻,讓人實在無可想象。
就是那些人,也會這些奇技淫巧?琬寧側着腦袋,打量那晶瑩剔透的玻璃燈,只覺萬分新奇,腦中早飛到上元節了,轉念一想,自己竟幾年不曾再有機會放河燈,幼時的記憶好似那盞盞河燈悠悠飄至眼前,徒增人愁緒。
琬寧小心把玻璃燈執于手中,越看越覺得心愛不已,她許久不曾這般快活過,一樣樣擺開來細看,最後才戀戀不舍都收拾進自己從宮中帶來的妝奁中。
又把那筆墨等物一一擺放整齊,一時間那張花梨大理石案子上竟滿滿當當的,各類名人法貼,數十方寶硯,各色的筆筒,插着如林的狼毫,她瞧了半日,漸覺不妥,都擺在上頭,像是炫耀似的,更何況,成府素喜樸直,倘是讓成去非看見,指不定又說她輕狂賣弄,滿屋子的器具,竟比他那個正經主人的還要多,還要好,合該他嫌惡,琬寧這麽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着,身後四兒何時進來的,竟不知曉。
“啊,姑娘,這麽多東西,哪來的?”四兒一壁放置下手中托盤,一壁目露驚喜,忍不住贊嘆。
琬寧回身看她,抿着唇角兒一笑:“是我兄長所贈。”
四兒不知她這層,滿臉的訝異:“姑娘還有兄長?竟沒聽姑娘說過呢。”
一席話說的又觸琬寧心思,勉強笑笑,并未細說,四兒會意忙換了話:“這是後頭廚房新做的蜜餞,剛拿過來,姑娘快嘗嘗。”
琬寧淨了手,捏起一顆放在口中慢慢品着,猶豫了半晌,才問四兒:“我想回份禮,可……”說到這,囊中羞澀為何她才算深有體會了。
“姑娘是不是不知回什麽好?”四兒會錯意,心卻是熱情的。
其實這亦算一層,琬寧輕輕颔首:“你可有什麽主意,不太費……”那些話終究是難出口,她為錢發愁,或許身上的首飾能換些錢財?可怎麽換,換多少,她是毫無頭緒的。
“姑娘,您這兄長,關系近麽?有多親?”四兒笑問,琬寧心頭一黯,低聲道:“我沒別的親人了,只剩姨娘表兄弟,是至親。”
四兒見她神情微恙,聽她這麽說,心底也一陣唏噓,遂道:“奴婢雖入府為奴,可家中也是有父母兄弟的,每年都要給父兄做些鞋襪捎回去,眼下逢着年關,姑娘何不給兄長也做雙鞋子?”
聽得琬寧心底一動,她以往跟着煙雨學過打絡子,可做鞋織襪卻不曾開始學,況且上哪知道那素未謀面的蔣家兄長穿多大的鞋?
“我不知兄長多大腳,”琬寧低聲作難道,“再有,我也不會做鞋。”
四兒怔住,随即笑道:“奴婢忘記姑娘是拿筆寫字的人,不會這些是常事。”
“也不全然是這樣,我也能做女紅,只是做的不好。”琬寧面一紅,輕聲辯了一句,四兒只得思忖片刻,“那做雙襪也行,男人的腳總歸差不多,用麻布便能做,不過府裏有白色的帛,這個不難學,姑娘倘是不會,奴婢教您,回頭去杳娘那支取布料即刻就能學。”
聽起來确是不難,有現成的材料,不過學裁剪縫補,琬寧腦中大致勾勒着流程,又算算日子,許能趕在除夕送出去,禮輕情意重,是她的一片真心。
“打絡子行麽?我會這個。”琬寧忽又覺鞋襪難免太過**,畢竟不是自家兄長。
“姑娘的兄長定也是正經公子,不像奴婢家裏,腰裏頭系根麻繩罷了,您既會打絡子,就無須費那功夫學做鞋襪,都一樣的道理。”四兒把茶水遞與她,琬寧輕應了一聲,面上還是羞赧:“能勞煩你道杳娘那,給我支取些線來。”
四兒略略起身:“姑娘要什麽色的?”
“閑色就好,看可有豆沙綠,或者紫色也行。”琬寧想蔣北溟身份,用正色多有不妥,轉念又作罷,遂補了句:“赤青黃白煙,有哪樣拿哪樣吧。”
此事塵埃落定,一連幾日輕攏慢面抹複挑,她是準備打個連環樣式,簡單大方。
雖許久不做,有些手生,可趕在除夕前托人送去,還是能來得及。
這日完工,琬寧拿禮盒裝了,見四兒不在屋內,便起身出了園子尋她,正碰上成去非送客,吓得她忙躲在那半枯的紫藤花架下杵了半晌。
“你鬼鬼祟祟在這裏做什麽?”成去非見她慌裏慌張,本只是象征性出來送客,折身回來時,不想琬寧還在那呆子一樣。
她也未料成去非回來的快,下意識把禮盒藏于身後,莫名覺得心虛,一壁見禮,一壁掩飾:“我找四兒。”
可惜她從來都不是擅長飾僞之人,做出來的姿态實在是拙劣。
“哦?”成去非睨她一眼,“四兒是爬上這架子了,你在這等她下來?”
她忙着打這絡子,得閑便再也不出來,只坐于暖閣之中,此刻松松挽了個髻,一張面上緋紅,宛如海棠明燭,看着不似平日整齊,自有幾分渾然天成的勾人的風致。
既是這般模樣,成去非的目光便在她身上多滾了幾眼,踱步近身,問道:“怎麽,你是偷了我府裏的東西,想着往哪裏送?”
“不,這是我自己的東西。”琬寧心底一跳,知道他已經看見了,忙忙解釋清楚。
“既是你自己的東西,你慌什麽?”成去非早探下一只手,把那禮盒拿了過來,她從來不懂如何拒絕人,盡管此刻想護着,可也只能無奈看他徑直取了去。
盒子打開的剎那,成去非面上表情雖未變,可擡眼時,眸中已然是千山暮雪,冷笑橫看她一眼:“你近日是讀了哪些閑書?紅拂夜奔?只可惜江左還尋不出個摩勒助你。”
這話說得琬寧心驚肉跳,自然明白他這是無端在羞辱她,正欲反駁,卻聽他仍繼續道:“難不成比這還厲害,是小玉落節?”
這典故她倒沒聽過亦未曾看過,但“落節”兩字尤為刺耳,就是尋常女子也能明白其意,一時把臉漲得紅透,死抿着唇鼓起勇氣奪過那盒子仍抱在懷中,扭身就要走,成去非一個側身伸手便攬住她那細腰給撈了回來,嫌惡地看着她:
“我府裏決不許有你這等亂事,你哪來這潑天的膽子?我倒小瞧你了!”
琬寧碩大的淚在眼眶裏直打轉,本想解釋,卻道出一句:“有忤逆于心,必求事中傷,大概說的就是您這種人。”
成去非不由冷笑,她這脾性倒是越發顯山露水了,竟敢直接罵到他頭上來。
“少廢話,說,這東西你要給誰的?”
他目中寒意透骨,琬寧此刻偏擰着性子不肯說,只含淚反問:“您上來就惡語傷人,這會肯定想着問出來了,便仗你那烏衣巷的勢把人家殺了對不對?”
她果真是難纏了許多,人總是恃寵而驕的,給她幾分好顏色,她便立馬能當自己的老師了,成去非被她一頓搶白,面上更加陰冷:
“對,我不僅殺他,更要殺你,你倘是一開始便告訴我心屬何人,我必不勉強你,可你倘敢在我家中行暗事,我決不輕饒!”
說罷回身,眼瞧見一個過路的家仆,揚聲發狠道:“把我馬鞭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