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琬寧被他驟然點破心事,聽得身子發緊,漫出無限羞怯,又夾雜着莫名的愧意,竟默無以對,好半晌,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矢口否認:
“不是,我對公子不敢作非分之想。”
這措辭,模棱兩可間盡是不誠。成去非見她手中物攥得愈發緊,便伸出手,把琬寧一只手握于掌間,只覺那頭一顫,意欲抽身,随即用了幾分力,仍緊緊抓住不放,琬寧拗不過他,整個人都在輕顫不止。
“我且問你,這個時候,比你幼年在書房,你的兄長或者是其他長輩執你手授業時何如?”成去非依然凝視着她,琬寧不解其意,覺得那目光無處不在,壓得她擡不起頭。
“你讀聖人之書,自然知道孔子所雲‘好德如好色’,孟子言‘食色,性也’,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賢賢易色,乃人之本性,聖人言情言理,《關雎》裏頭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反之亦然,這是聖人決不欺人處,你卻要說不敢作非分之想,難道真不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有意拿儒家的話逼她,可一番言辭正色下去,任是有再多柔情蜜意,也冷卻人心,琬寧發覺他說起教來,竟遠甚那些儒生,亦能作長篇大論。
不覺間,成去非已放開她手,“發乎情,是不能不喜,止乎禮,即如此刻,你我對坐,不及亂言,才合聖人之道,不過,姑娘既不是中意于我,也好。”說着迎上她緩緩擡起的臉,微微蹙了一下眉:
“我本不想提此事讓你難為情,但大夫說你郁結于心,困頓于情,我亦有不忍心處,你倘是男子,我大可帶在身邊歷練,當有作為。”
他這一席話,倒是出自真情實意,他甚少言及私人情感,更喜公事公辦,此刻同她講了,不過想要劃清界限,于她,也是大有益處,死心這種事,還是趁早的好。
“你随殿下來府上,身份界定也未嘗不能改,如今,既已到出閣的年紀,我不能再因私心留你,你放心,我答應你,定會給尋一門你自己願意的親事。”
成去非自覺生平頭一次對人好言好語,極有耐心,卻見琬寧目中漸露哀傷,她動也不動地望着自己,有些難以置信的模樣,終喃喃輕語道:
“我本無貪心之念,可公子您卻有碎玉之刑啊!”
這一句是伴着熱淚一起落下來的。
直刺得成去非面上不自在,這不是他的不忍心處,而是極殘忍面,硬生生要折斷她念想,他本可以佯做不知,無須點破,可一場病,偏讓他唯恐她情根深重,她既有身世之苦,再添紅塵嗔怨,不過雪上加霜,會傷了自己。
而她,應再通脫些,既是阮氏唯一傳人,去著書立言,留下吉光片羽,才是真的不負阮家教誨。
“琬寧,”他不禁喚她乳名,斟酌着措辭,“來日方長……”話到一半,琬寧忽輕聲打斷他的話:“大公子,我懂您的意思,謝您替我想的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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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小厮一聲長籲,原是到了烏衣巷,成去非看她一眼,不再多言,先行下了車,伸手等着扶她下來,卻見琬寧小心靠着馬車橫木,自己下了馬車,欠身行了個禮,便要擡腳入府,成去非一把拉住她:
“倘是覺得那些話不中聽,便當我失言沒說過。”
琬寧心頭一酸,不知他此刻又作此等溫存語為何,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冷酷之意,還是其他,便輕輕掙開手,低首朝前去了。
只留成去非一時伫立在那,心間也惘惘,身後忽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轉身一看,正是步芳。
“大公子。”步芳見了禮,見他神情游離,便又添了句:“卑職已聽說,上頭的林子,烏衣巷的确有圈占的打算。”
成去非收回思緒,念及前一日趙器所報,便往書房方向走:“去裏頭說。”
造園子的,打棺木的,各色明目,林林總總,成去非想不出但凡有些好處的地方,還有沒被占的。
早年他在會稽,江左大族們尤喜會稽的秀美,莊園産業遍布其間。他母族沈氏的園子更是數不勝數,為會稽之首。時至如今,他仍記得那處建在翠隐峰半腰的山莊,雲霧缭繞,宛若仙境。
“大公子,這事一時管不得,退而求其次,倒有一法,”步芳看他凝神,不知他是否還在聽,刻意頓了頓,待成去非目光投過來,才繼續道:
“其實林子也不是不能砍,畢竟用處多,只要砍的有度,及時補上新的樹苗,還是能留住土的。”
“何為有度?誰來定這個度?誰又來守這個度?上頭林子不能再伐了,此時不止,難道要等着明年再發水?”成去非很果決,“至于新苗,回頭撥錢買了種上,十年樹木,不是朝夕長起來的。”
步芳只得硬着頭皮道:“您本家幾位族親也打算新造亭子,卑職去考察時,正巧碰見了下人們……”
“那正好,就從他們開始。”成去非看他又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便說:“你只管跟我說實情,有法子就說法子,不要總是苦着一張臉。”
一語既了,一些事忽就翻入腦海,成去非眯了眯眼,一時沉默。
“卑職其實是想說另一事,不知大公子是否知情。”步芳正思量着如何開口,倘是別的事,他總是有什麽說什麽,只是一牽扯這些大姓世家,那話,總覺得輾轉不順。
而如今情形,竟似乎件件都能和江左扯上幹系了。以前那大将軍在時,怎麽沒這感觸呢?步芳小心開了口:
“卑職鬥膽問一句,前大将軍伏誅,他那些園子都去了哪兒?”
成去非聽出蹊跷,以步芳的性子,絕不會輕易過問職責之外的事情。
“按着旨意,都充了公。”
“大将軍可有一處園子叫聽雪園?”
成去非心中一動,這聽雪園是前大将軍名下三大園之一,久負盛名,江左園林的典範,當初還不曾審理案子,今上便要把這園子賞他,被他推辭。步芳知道這園子,倒也不足為奇。
“卑職和伐木的下人閑聊時,無意得知,這些材木要送聽雪園,那裏頭的燕子樓,要重建。”步芳這才說得順暢起來。
成去非頓時起了警覺:“哪家的人?”
“溫家。”
成去非一時竟又無話可說,太尉自摔折了腿,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能否熬得到冬天都還是未知數。前幾日去探望,太尉果真是糊塗了不少,仿佛一盞快要耗盡的油燈,幾個月前那還算硬朗的老人,轉眼已作茍延殘喘。
有些事,怕是要等到故人長絕了。
那些園子,精巧豪奢,他怎能不知衆人的心思,當初的打算是讓富商競價買下,錢充國庫,江左雖富庶,富庶的是哪些人他卻最清楚。而來日方長,國庫空虛,他不能任由下去,就像這場暴雨,竟就讓他徹底體會沒錢的短處。
“我知道了。”許久,成去非才接上話,再看步芳,卻留意他神色忽扭捏幾分,便問:
“還有何事開不了口?”
只見步芳動了動,似乎想從懷中掏出什麽,卻又止了動作,頗為腼腆的模樣:
“大公子,卑職,卑職老母先前托大公子給卑職說一門親事,卑職,卑職……”
成去非看他吞吐異常,和平日完全迥異,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怎麽,看中哪家姑娘了?”
步芳臉竟一紅,遂慢慢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原是幅畫卷,用紅繩仔細打結系着,步芳善丹青,難不成把姑娘畫下來了?成去非打量他一眼,淡笑道:
“你今日原不是為了來給我說上頭林子的事。”
這話說得步芳臉更紅得像蝦子,否認不得,又承認不得,只把畫卷小心解了:
“卑職鬥膽,那日在府上見到一位姑娘,心……甚悅之……遂,遂把姑娘的模樣畫了下來,卑職并不知姑娘姓名。”步芳其實已暗中打探,府上的姑娘皆已出閣,倘萬一是府上的姑娘,他便是再有愛慕之情,也斷然不敢提出來的。
成去非垂眸掃視,暗自一驚,那畫中人模樣,分明就是琬寧,心底說不出是何滋味,仿佛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再擡首看步芳,滿面抑制不住的歡喜之情,腦中只不明白,步芳是如何認識琬寧的?
“你怎麽認得這個姑娘?”成去非看着那畫卷問。
步芳老實答道:“有一次在府上橋頭,偶然遇到,卑職,卑職見過那姑娘,便,便再難能忘記,鬥膽來求大公子……”
他一臉的懇切,滿含期盼地望着成去非,成去非避了避目光,心中一下犯難,這才方對自己同琬寧提及的婚事雲雲,有了一絲悔意。
“步芳,這位姑娘确是我府上的人,只是,”成去非頓了頓,“男女之事,兩情相悅總最佳,你且先等一等,待問過那姑娘的意思,再給你回話。”
照理,倒也不是什麽重話,卻聽得步芳一陣難堪,仿佛自己冒失心急,到底有幾分不宜。但這些日子,揣在心頭,也的确是日夜難熬,十分記挂。
“卑職聽大公子的……”步芳尴尬地收起了那畫卷,起身行禮,“卑職就先,先回了。”
目送步芳退出去,成去非一陣頭疼,只得抽出書架上一沓簡冊,揉了揉眉心才翻閱起來。外頭天色不知不覺暗下去,來人悄然無息,他自然察覺不出。
等他擡筆寫字,餘光才瞥見人影,見公主冷冷清清立在門前,正注視着自己。
燭光映墨,濃不可化,眼前人倒有幾分不真實,成去非垂下眼眸淺淺一笑,模糊得很:“公主有事?”
“我近日讀經,不解處甚多,因此,欲去廬山一趟。”公主依舊遠遠地立在那,“勞煩你打點行程所需,我亦欲給廬山精舍捐些錢財,也勞你費心。”
聽之不禁暗嘆,他清楚她是從不需要征詢任何人的,不過是拿好了主意,他照辦而已。而捐錢一事,不是公主獨好,成去非心底又有所觸動。
“我會安排妥當,公主勿念。”話也簡潔,外頭夜風漸起,有聲音打着窗紙,成去非目送公主身影離開,怔思片刻,忽念及韋蘭叢來,那人來去遽然,好似不曾存在過一般,連帶那早夭的女嬰,都一并是不真實的,就好似飄然而去的殿下,似乎同他也無半點瓜葛。
真正有牽連的,竟是那位阮氏留下的孤女,成去非不禁起身朝外頭走去,他如今仍沒從橘園搬走,一牆之隔,便是琬寧居所,他擡首,仰面看着漫天的繁星,心底不住思量,他到底要如何跟她開口?又如何應對步芳?他本是出于關心,替步芳老母親分憂,眼下,實實在在變成他的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