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外頭夜色漸漸落下,月亮升高,透過蓬蓬松松的雲,照了過來。
四兒掌了燈,昏黃光線裏,榻上人已然沒了魂魄般,她正小心褪去琬寧裏頭的亵衣,不料琬寧忽半坐了起來,伏在榻側哇哇直吐,一瀑青絲半垂于地,堪堪掩着面,驚得四兒大叫一聲,登時跳起腳來。
本在外室避嫌的成去非聽到聲響,忙奔進來相看,因琬寧背上不着一縷,肌膚乍然入目,好似一朵皎白的花孤懸在那,唾手便可采撷。
他穩了穩心神,抓過一旁的夾被自其前側把她裹住,才攬入懷中,無意觸及胸前那半邊起伏,柔軟且帶着模糊的溫熱,像擺尾的一只小魚,在他手心微微蕩漾了一下,直叫他底下發緊,仿佛蟄居的獸,想要侵犯。而避開的手又不覺托至她盈盈的細腰,那裏有小小的漩渦,她的人,就在他懷中,在他眼底下。
明明死亡近在咫尺,他卻從未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團遙遠的溫暖濕潤,等待着他……待目光碰觸到榻下一灘半煙半紅的血,才沖淡腹下的緊,成去非自覺手有些不穩,低首看了看她,慘白的臉上竟回潮幾分紅暈,只見四兒似喜還悲地近了身,啜泣道:
“大夫說,吐出些髒血來,興許就好了!賀姑娘也許真的就好了!”
聲音裏有幾分雀躍,成去非徹底從那股灼人的臆迷中清醒,他又是烏衣巷成府的大公子了。
仿佛窮其這一生,他注定只能是大公子。
“賀姑娘,她,她……”四兒忽指着琬寧驚喜叫道,原是她迷迷糊糊半張了眼,成去非目光躍過去,輕問一句:
“可曾好些?”
見她雙唇蠕動似有話要說,他只能彎下身子湊上前,只覺耳畔一陣微弱的氣流籠下來:“您來了,我便好了……”
成去非心底一怔,面上有些不自在,岔開她的胡話,轉身對四兒道:“大夫就在園子外頭候着,喊他進來再診斷。”
話音剛落,就聽琬寧忽又低低喚了一聲“煙雨姐姐”,語氣中委屈無限,随即兩行清淚便順着眼角,滑到鬓角裏去了。成去非回眸看她,猜她仍神志不清,拿起巾帕,幫她拭去那道道淚痕。
很快,大夫進來,仍是先前替父親看病的太醫,細細診了脈象,又去她瞳孔,折騰半日才道:
“這一夜倘能挺過去,便無大礙了。”
成去非頃刻間便松弛下來,腦中再次躍出她方才那句話,無憑無據的,許是有幾分真,忽想起太醫至始至終也未講她到底身染何疾,遂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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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瘟病麽?”
太醫面露難色,仍是不能确定的神情:“看症狀,是十分像,可就脈象來看,又像是郁結于心,困頓于情,實難辯僞,姑娘勝在年輕,能扛過這一劫也實屬不易。”
成去非道了謝,把人送出去,正猶疑着這一夜是否留下來,外頭趙器已經來尋自己了。
“鄭大人已等了兩個時辰,大公子是繼續讓他等,還是……”趙器是來要個準話的,暗暗留意了四下,猜那賀姑娘十有□□是轉危為安了。
園子裏月已至中天,東風不止,成去非思量片刻,交待四兒一番,仍匆匆回了烏衣巷。
是日,馮兮還在官家用飯,建康兩大關津,治所其一在石頭津,其二便是在這了。賊曹劉普忽疾步而至,飛速丢了個眼色,朗聲道:“大理監鄭衆鄭大人來訪!”
竟是廷尉署直接來了人!
且還是個能上得了臺面的!馮兮心中了然,面上并未慌亂,有條不紊理了衣裳,整齊利落下階而迎:“鄭大人,有失遠迎!”鄭衆回了禮,跟着往屋裏走:
“馮大人,我就不說虛話了,我來正是為了那一船糧食。此事關系重大,幾百萬擔的糧食面都沒露,就這麽喂了魚,今上震怒,”鄭衆說着比了個揖禮的手勢,馮兮默默颔首,心底卻清楚,面色不變靜候他說下去:
“天災也好,*也罷,總得有個清楚說法好給今上交代,馮大人說呢?”
馮兮停了步子,正容看着鄭衆,眉頭微蹙:“茲事體大,兮自然清楚,鄭大人說怎麽查便怎麽查,斷案兮不擅長,只願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鄭衆挑眉一笑,伸出手來拍了拍馮兮的肩:“有馮大人這一句,我就放心了。”一語剛了,便收了笑,別過臉,厲聲道:
“來啊!把沉船那日當值的人都帶上來!我先問兩句!”
說罷複又拾笑對馮兮道:“馮大人,要借貴地一用了。”
見他麻利甩了衣袖往大堂裏疾步而去,馮兮霎時心下一凜,前大将軍的案子了結後,朝廷人事動蕩厲害,尤其是廷尉署換了一色的屠夫樣人物,審案自有一套腥風血雨,讓人不容小觑。這些人似乎是一夜之間便冒出來的,天知道那成家大公子是如何部署到這一層的……
馮兮腦中盤算飛快,虧長公子早有籌劃,眼前鄭重完全不按程序走,直接在津關處就要刑訊逼供了麽?這些人到底能使出什麽手段,他倒要真開開眼了,想到這,暗自冷笑也跟着進了大堂。
雖是辦公的地方,馮兮卻有雅興,古玩器具擺放了好些,正中央竟還挂着一副前朝才子的真跡,鄭重剛進門便瞧見了,沒時間跟馮兮說這些虛話,徑直往那真跡下頭坐了。
帶上來的是直水簡述,一側馮兮安穩陪坐着,淡淡看了一眼,只聽鄭重問道:“那日是你當值?”
“不,屬下是這方山津的直水,當值的有兩人,是屬下的人。”簡述平靜答道,鄭重銳利的目光投射過來:
“人呢?”
“回大人,那兩人畏罪自刎了。”
“哦?”鄭重并無意外,“罪還未定怎麽就自刎了?”
“回大人,這二人釀成大禍,許是自知難逃一死,等屬下發現時,人已經死了。”
“死得很及時啊,馮大人?”鄭重就勢轉臉看馮兮,馮兮目光裏還存着驚詫,面帶薄怒并不接話,只瞪着底下簡述:
“怎麽回事?”
簡述咽了口唾液,垂首低顫着:“屬下還沒來得及禀報大人。”
“看來馮大人還不知情,”鄭重眼神飄向兩人,“兩個當值的,居然能連夜毀船,任其沉水,死了人,又淹了糧,馮大人手底下能人還真不少。”
不等馮兮回應,鄭重又慢條斯理瞧着簡述:“你真不知內情?”他自然明白,當值的還不至于有那滔天的膽量。
簡述搖了搖頭。
鄭重便笑了:“廷尉署有件蓑衣,恐怕要給直水大人穿一穿了。”
繼而又換了清閑模樣看着馮兮:“聽聞馮大人這裏的祁門紅茶妙得很,怎麽?不舍得拿來會客?”
底下簡述早變了臉色,廷尉署的穿蓑衣,能叫人後悔打娘胎裏出來!看簡述已呆若木雞,馮兮到底起了叢叢怒火,他鄭重把方山津當成什麽地方了!石頭城誰人不知兩津牽扯烏衣巷重利,便是大公子本人來審案,也不能這麽張揚跋扈!
“鄭大人!”馮兮加重了嗓音,嘴角帶笑:“方山津雖比不過廷尉署,卻還是官家辦差的地方,你我各司其職,大人方才說要借地,如今地也借了,可要是濫用刑罰,還請大人思量。”說着拍了拍手,立刻有人入門而立,馮兮道:“給鄭大人上祁門紅茶醒神!鄭大人這會怕是糊塗了!”
倒也是個牙尖嘴利的人物,鄭重哼笑:“廷尉署從不濫用刑罰,馮大人這髒水潑得可真随意。馮大人倘是見不得血腥氣,我就把人帶回去。”
“鄭大人!”馮兮忽冷笑打斷他的話,“我有何所俱?馮兮家世也是讀過聖賢書的,民以食為天,要真是我底下有差錯,我馮兮願受其罰!可要是有人想拿酷刑要挾,我馮兮也絕不會怕了!”
一席話铿锵有力,恰巧下人來奉茶,馮兮順勢起身親自端了往鄭重幾前重重一放:“大人用完茶就可以走了,不送!”
鄭重面不改色,靜靜瞧着他發完這通火,端了茶一飲而盡,手一擺:“來啊,帶簡述回廷尉署詳審!”
簡述朝馮兮這邊望了一眼,馮兮微微颔首,就此目送着去了。
四周突然就安靜下來,馮兮立了半晌才動了動身子,手心裏不知何時沁的汗。到了廷尉署,一頓酷刑下來,簡述不死也要殘,唯盼他千萬不要昏了頭,忘了該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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