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回到府上,先端了杯冷茶往嘴裏灌,孟浪了些,衣袖間便濺得到處都是水痕,恰巧被途徑的顧子昭瞧見,倒覺得稀奇,癡癡笑道:
“阿灰亦能作牛飲?”
顧曙心底一陣煩躁,強壓着,淡淡笑言:“今日是渴極,不得不為之。”
顧子昭投來幾瞥,譏哂道:“阿灰難不成是□□攻心了,無處洩火?”他無意一句尖酸話,倒真像戳中自己心事,顧曙報之一笑:“那些舞娘早在靜候,子昭何須在我這裏過口舌之瘾?”
他自然深知顧子昭癖性,剛進府時,門口停的車馬一目了然,家公自然不會管子昭每日裏無休無止的荒唐事,自己更不會過問。果然,這句終于打發掉他,而自己忽意識到,方才竟忘記最緊要一事,那賀姑娘似乎病得重,身邊也無得力之人,該遣人去看的,轉念間,覺得師出無名,立了半晌竟也不知道該如何權宜了。
正茫茫然,忽見子昭的随從竟又折腰回來,笑着打了個揖:
“長公子,六公子說方才有一事忘記和您講了,今年中秋是夫人的五十大壽,六公子已經和大人商量過,此次壽宴,由他一手經辦,長公子就無需再為此勞心了。”
原是這事,顧曙并無詫異,迄今為止,生母已亡故十年,期間張氏數次拒絕扶正,直到大将軍事了,局勢太平,庶母終于應承下來。子昭當時尖刻譏諷的笑仍回蕩在耳畔:“阿灰,日後要喚夫人了,知道麽?”
這是庶母扶正後的第一個生日,顧曙清楚,日後這事都不用他來操持了。
“知道了。”他淡笑,看着那随從走遠,腦中又自然想起琬寧,還沒走幾步,外頭有人來報,方山津津主馮兮求見。他掐斷那些蓬蓬勃勃的念頭,不往聽事,徑直去了書房。
“公子,”馮兮恭敬行了禮,“事情都辦妥了,只差去尚書令那禀事了。”
顧曙飄然而坐,心底靜了許多,面上便露出清淡的笑:“這段時間的商稅仍給六公子,他看中幾名胡姬,向來都要拿珍珠去換的。”
子昭喜歡美麗的女人,府上妻妾成群,歌姬舞姬一應俱全,江南女子看厭了,便把西域的胡女弄到府上來跳胡旋舞,的确迷人。父親寵溺他是慣了的事,雖也有動怒的時候,不過片刻就相忘,人果真是恃寵才驕的。
“尚書令既知道了,便會翻個底朝天,到時定是心腹之人去問話,記住,你越是磊落無懼,他倒越信你,底下不是還有直水五人麽?選個忠心不怕死的,填些錢財罷了。”
馮兮一直俯首認真聽着,等他交待完才微微擡眸,坐上公子真璧人一般,風姿不讓,說出的話也永遠春風般和煦。他曾有幸聽顧曙清談,更是不可方物如池中白蓮,如今這些話還是這種語調,卻刺得人脊背發涼。
眼前這位勞謙君子心裏到底在謀劃着什麽,只有天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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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府。
福伯來送書函時,成去非正伏于幾案批閱着公文。
“大公子坐多久了?”福伯探頭瞧了一眼,揚了揚下巴,悄聲問趙器,趙器亦悄聲答道:“今日沒早朝,四更天就坐那兒了。”
“哦”福伯一陣唏噓,感慨了一句:“這麽熬,可不是個辦法啊!”趙器默然,福伯這才想起正事,連忙把書函遞了過去:“不知誰送來的,只說要交給大公子。”
無名無姓,光禿禿一片,趙器搭眼瞥了下,擡腳進去了。
還沒等着開口說話,身後一陣風,有人影跳進來,只見四兒也顧不上行禮,大口喘着氣,撫着胸口斷續吐出一句:
“賀姑娘……賀姑娘快不行了!”
聽得趙器心頭一震,案前成去非霍然起身,大步下來:
“大夫呢?”
“前幾日就沒再來,您是知道的……”四兒見他神情冷淡,腦子轉得極快,明明上次回禀清楚了狀況,大公子日理萬機,忙忘了?
果真,成去非這才驀然想起是有那麽一回事,是他的疏忽,沒着意在這上頭。
正想再問,已瞧見趙器手中書函,遂連連比了個手勢,待接過來,幾下甩開,一行行流麗的行書映入眼簾,這字跡他熟悉,正是史青的,便一壁拿着信,一壁匆匆往外走。
“備車,去靛花巷。”他眼底不離書函,步子邁得也分外急。出了大門,趙器一個箭步過去替他打好了簾子,正欲上馬車,只聽遙遙一句:
“尚書令請留步!”
成去非只得彎腰撤下來,定睛看了,是方山津的津主馮兮,只見他一路小跑而來,見過禮,臉上便浮器一層愧色:
“屬下辦事不力,請罪來了!”
時間迫急,成去非沖四兒擺了擺手:“先走。”
言罷看馮兮神情,隐約察覺不對,只見馮兮忽深深折下腰去:“從洞庭湖來的糧船,悉數沉在津關處了……”
成去非面上略無表情,只冷冷道:“這幾日風平浪靜,糧船一路平安無事到的方山津,你卻來告訴我,幾船的糧食都打了水漂,你們這是發善心喂魚呢?”
不滿已非常明顯,大公子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馮兮一時無言,知道後果既成,倘再多作口舌之辭,只會徒增他反感,便垂首恭候。
“船上的人呢?”
馮兮連忙回話:“不知所終。”這話一出口便直後悔,果不其然,成去非冷哼一聲,甩手上了馬車,一句話都沒扔下,徒留馮兮在原地一點頭腦都摸不着,兀自想了半晌才徐徐又往顧府去了。
馬車內廂裏成去非掏出那封書函,重新審閱起來。
一行行看下來,心底不由起了贊嘆之意,史青數十年的大司農中丞不是白當的,皇甫谧第一門生也絕非虛名。他許久不曾見到如此簡潔卻又鞭辟入裏的策論,那些言之昏昏,不知所雲的上書,簡直該直接扔進爐子裏去!
“上頭林子的事怎麽樣了?”成去非緩緩把信工工整整折起來,又重新放好。
“上頭确實有些好材質,所以才禁止百姓砍伐,只供有些頭臉的家族。不過也有官商插手,砍了先賣與民商,再流入市場買賣。這些日子,坊間有了傳言,說四姓要圈林,再也不能胡亂來了。”趙器言之細細。
成去非一臉的森嚴,暗暗冷笑,地是沒多少可圈了,林子怕還是能尋出不少的,有頭有臉,可知這臉是誰給的?
思緒便又轉回了方才馮兮的話上,成去非思忖了片刻,聲音宛若敲冰一般:“方山津沉船一事,交給廷尉署去查,你,稍後去把廷尉署的鄭重找來見我。”
趙器聞言,心底凜然,這事直接交由廷尉署,未免有小題大做的嫌疑。建康兩大津關,牽扯朝廷世家重利,就是有些不清不楚的,也不宜公開審理。而廷尉署自鐘山之事後,來了次大換血,之前那三千死士,有多少經監斬官之手,只有大公子自己清楚,廷尉署本不是前朝多緊要的位置,卻因鐘山一事,變得格外引人矚目了。
馬車停在巷口,成去非下了車,提袍快步拾階而上,裏頭四兒聽見動靜,忙出來相迎,眼圈隐隐泛紅:
“大公子……”
榻上琬寧只剩口中一絲微氣不斷,一側小丫頭正暗暗抹淚,見成去非進來,給騰了地方。
是他食言,把她一人丢在這小小的巷子裏,天上飛鳥都已歸巢,而她不知輾轉了多少次的希冀和失望。
成去非先前多半是因惦記那些古籍孤本,才待她花幾許心思,他本無心于兒女私事,不肯在這上頭耽擱功夫,而眼前人命懸一線,到底讓他生出一絲悔意——
她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上無父兄,中無夫君,下無子嗣,不知從何處來,眼下亦不知命歸何處。
眼見琬寧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得很,四兒忍不住上前提醒:
“大公子,是不是該給姑娘淨身換衣裳,待會身子涼了就……”說着忍不住哽咽起來,這賀姑娘才十六歲的人,同府上婢子們年齡相仿,花一般的好顏色,花一般的好年紀,不禁念及有一日夜裏偶然聽見她呢喃着,近了身,才聽清是在說窗外斜挂的一泓月。
日後,賀姑娘便再也無需記挂那一地的月色了。
成去非僵在一側,并未動彈一下,眼睛雖仍是冷的,心底卻熱了起來。他這是注定要虧欠她了?掙紮幾分,卻遲遲拿不了主意,
不由再度攥了攥那只手,果真沒了上回的熱度,冰涼一片。
成去非把那手往唇側送了送,輕輕呵氣似想要讓她暖和些,低語道:“我怕是要對不住阮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