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來,”成去非提筆蘸墨,塞到她手中,先指着自己那幾個字道:“仿一仿我的字。”
琬寧愣愣瞧着他,見不是玩笑神色,才低聲推辭:“我不行的。”她絕不是謙遜,這幾樣字,哪一樣都盡顯天分與勤奮,那本注釋的《老子》雖不知姓名,她猜也定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倘是和成虞二人一樣年紀相仿,真可謂是青年才俊了。
不想成去非壓根不理會她,一壁替她抻紙,一壁說:“你有多少本事,我心裏有數,當日在你書案上見你臨摹衛夫人的《名姬帖》,婉然若樹,穆如清風,再推辭,便是矯情自飾。你受阮家教誨,就拿出點坦蕩之風,我不想多費口舌。”
幾句就堵得她無話可駁,他利利索索為她備好一切,就等她落筆,琬寧見他立在一旁,無形中自有壓力,成去非見她半日不動,遂道:“你安心寫,加上這兩本,撿兩句寫便可,我半個時辰後再來。”
說罷真的斂衣而去,琬寧暗暗松氣,猜不着他有何意圖,兀自茫然想了想,還是跪坐下來,待筆握手中,很快便全神貫注投入其中。
燈花驟然發出一陣哔啵聲,琬寧不禁擡首相看,伸手挑了挑燈芯,埋頭繼續寫了。
半個時辰一晃而過,成去非什麽時候進來的,她全然不知,字寫好晾放一旁,琬寧正專心看那無名氏注的《老子》。
李耳老氏留下的句子就像頑石,把玩不得,琢磨不得。書于卷上不可讀,噙在口中不可言。想必研究起來自有三分樂趣,然餘下七分卻是無奈。
她也一直認為,注釋老莊,不過哪日忽然得了幾句珠玑之意,可一旦寫了,就不是了。似乎唯有困死胸中,那些玄意才有一條活路。
而這人,妙思繡口,一字一言,盡得真意,再配上這炫目的書法,乃世間賞心悅事……
“阿灰所注《老子》,賀姑娘似乎愛不釋手。”成去非上下打量她幾眼,她霍然起身,臉上一熱,把書反扣于幾,垂首往一側站定了。
成去非淡淡續一句:“真喜歡,就拿走看。”說着微微颔首往書案上掃去,細細看半晌,目中贊意漸濃,一旁的琬寧卻提了一顆心時不時偷偷瞥去一眼,也看不出他到底什麽态度。
形神兼似,就是他,亦或者是靜齋阿灰也不能提筆便得其精髓,江左書法上佳者不少,可善于此道的,卻也只有前幾年的一則傳聞,阮府有一女,雖年幼,卻尤善模仿他人筆跡,可以假亂真,外人皆傳是阮府長房幺女阮小鸾,待字閨中,已聞芳名,有雅興的,曾通過阮家子弟投遞詩文,故意考其真僞,再度傳出來,一樣的紙張,一樣的筆墨,就是原作者竟也分不清哪一幅是自己的了。
他本是不信,江左世家女孩子有些才學不足為奇,可這事傳得神乎其神,未免太過,眼下,他是有幾分信了,先不說字的事,卻問道:
“你可是喚作阮小鸾?”
聽他驟然提及阮家人,琬寧眉間一黯,徐徐搖首:“我乳名便是琬寧,并未等到祖父賜名,您說的那位是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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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想起她身世,不過算是阮家半個姑娘,那麽,恐怕就是假借阮小鸾之名流傳,亦或者是以訛傳訛罷了。
既是如此,他也不打算多做探究,從袖中掏出那封書函來,道:“替我做一件事。”
平靜無波的語氣,他說得極自然,好像替他做事乃她本分,琬寧驀然想起自己把柄還在他手中,輕聲細語的:“但聽您囑咐。”
“別滿肚子臆測不情願,放心,我讓你做的,乃你力所能及,斷不會難為你。”成去非把那封書函自袖中掏出,示意她接着:
“把這封書函謄錄一遍,除了一個字要換,其他務必一模一樣。”
琬寧小心打開,似是想起什麽,猶猶豫豫望向他,成去非只慢條斯理擺放鎮尺,根本不接她目光:“既然讓你謄抄,就不怕你看。”
這樣便好,琬寧一路認真看下來,原是荊州刺史給大将軍的賀詞,不過尋常體制,縱然辭藻繁複些,意思卻還是那個意思,她這才知道原來大将軍竟已加過九錫!心底不免咯噔一陣。
那麽,書函怎麽到成去非這裏了呢?她不由帶着征詢的目光看了一眼他,況且,這內容似乎也并無深意,她再不懂官場,也知道不過彼此客套一番,許侃未必出自真心,這邊大将軍也不必當真。
“看完了?”成去非又給她讓出了地方,“把開頭寫給我看看。”
琬寧照做,成去非拿起兩張紙細細對比,頓了片刻,又給她換了一枝大一些的狼毫,琬寧會意,重新寫好拿給他看,這次似乎滿意了。
“看到這句了麽?”成去非往她身側近了一步,琬寧不由自主縮了縮,他兀自一笑,甚是冷酷:“你躲什麽?我有求于你,你該高興。”
琬寧只好又挪了挪,幾乎和成去非挨着身子,成去非指着那一句“公乃行伊周之事”道:
“這一句只動一個字,”他正欲說完,念頭一動,變了話鋒:“你來猜猜,該換哪個字?”
這句話沒什麽稀奇處,溢美之詞,周公那樣的人物,哪是說有就有的,琬寧一時思緒翩然,并沒有往其他方向想,只疑惑他是嫌這話太過了?
成去非見她神游物外,猜她不知想哪裏去了,這才念及她到底不過十幾歲的姑娘家,遂直截了當吩咐:
“把‘周’字換為‘霍’,其餘皆無須動。”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知道她定是聽懂了,果然,琬寧面色登時變得煞白,整個人僵在那,直愣愣看着成去非,半晌,才意識到自己失禮,迅速低首死死咬住唇角,一言不發,也不動。
“怎麽,你不肯?”成去非早料到她這個反應,書生氣,小小年紀就迂腐得可以。
她怎能做這種事?!
僅一字,便是差之毫厘,謬之千裏!
再明顯不過的借筆殺人,當日阮家之事,她雖不清楚細則,卻也隐約聽到一些傳聞,事情就是壞在修書上,就是壞在文字上。
文能誅心,琬寧心底砰砰直跳,凄傷中又夾雜些許的憤恨,偌大的阮氏便是亡于此,那些白骨尚且不知葬在何方,就要她做這種暗箭傷人的事情,那不如直接讓她去死更好。
“你向來不敢言,不敢怒,今天卻敢于行,我不想聽你那些陳詞濫調,只需告訴我,你寫還是不寫?”成去非撩袍而坐,順手拿過一本《論語》慢慢翻着。
琬寧早漲紅了臉,遲疑擡首,兩只手不覺握到一處:“我不寫。”
“很好,”成去非頭也不擡,似乎真的在認真看手底書,“是不是覺得自己風骨不讓君子?”
“你以為你謀道不謀身,就是君子的以當仁而不讓了,今天不做這事,便能獨立不慚于影,獨寝不愧于魂了?阮姑娘倒把沽名釣譽學得像模像樣。”
由着他說,琬寧只死死咬緊牙關,她已拿定了主意,哪怕他盛怒之下殺了自己,也斷然不能做出有辱門風的暗事來!
這般想着,面上便多少露出罕有的幾分倔意。成去非冷冷笑道:“我問你,臣子事君,第一要務為何?”
“忠君。”琬寧不知他做如是想,悶悶答了一句。
“我本不想同你細說,只恨你小小年紀就如此頑愚不化,倘目不識丁還好,偏又讀過幾本書,就自以為真得了聖人之道,養一身肮髒骨氣。”
這幾句話越發重了,琬寧到底是女孩子家,面上又難堪又難過,豆大的淚珠遽然湧了出來:“公子要做不該做的……我攔不住,可我還能管得住自己。”她實在沒忍住,搶白一句,說得斷斷續續,不覺哽咽。
只見那本《論語》忽被他重力擲了下來,橫飛直擦琬寧臉畔,硬生生砸出半邊紅印,直到應聲落地,就躺在她腳邊。
“疼嗎?”成去非冷冰冰瞧着她,看出她極力在忍着,可淚水滾滾而落,想必到底是有些痛楚的。
“看來還沒疼到讓你清醒,當日阮家被滅三族,你可知是死于誰手?你養于詩禮之家,不會不知加九錫為何,大将軍幼子不滿十歲已封侯,你也不會不知這意味什麽,君父如今身陷囹圄,你還在這一身正氣要高風亮節,一心盼着殺身成仁,滿肚子人倫道義,卻只會以私害公,你在阮家就學了這?”
原他也會唇槍舌劍咄咄逼人,琬寧有一瞬的空白,想了半日,品出他話裏深意,卻還是不屈:“大将軍倘真如此,其罪當誅,當由天子懲處,我一無證據,二無立場,再者,公子篡改刺史書函,大将軍在其次,可這樣就置刺史于險境,您難道不是也只為一己之私?刺史亦是托孤重臣,您為何不同他商議同心同德救天子于險境?”
這張嘴,也有如此麻利的時候,可端的仍是天真癡氣,成去非耐心耗盡,想着該罰她跪上一夜吃些苦頭,轉念又想,她這姿态倒跟墨家一般,上刀山下火海,死不旋踵,跪一夜算什麽?
不能再往深裏跟她解釋,成去非大步走了下來,直到她跟前,面無表情道:“你不怕死,我知道,可蔣家上下幾百人呢?”
這一語果然有效,琬寧見他目中無情,不由心底涼透,腦中轟然作響,再也沒了言語,目光慢慢投向地上那散亂的書本,只聽成去非的聲音一下子遠去了:
“我還是半個時辰後來,你寫或者不寫,自己看着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