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到了樵風園,借着月色,英奴略略看了看四下,這園子名好,典型世家之風,不過布置卻眼熟,精舍一般,可見殿下還是別來無恙。
待再近些,心底才陡然直跳,一時腳底生根動彈不得,他其實許久許久都不曾再想到那個嬌嬌怯怯的女孩子,最初某一刻甜如蜜醴的感覺只剩渺遠的記憶。
成去非自覺不便在場,瞧了瞧那亮着的窗子,低首道:“臣在外頭恭候。”說罷退了出去。
園子似乎一下就空了下來,鳳尾森森,春風一過,宛若陣陣濤聲。英奴斂衣拾級而上,于半掩的窗子前無聲立定,蟲聲新透綠紗窗,這個角度,朦胧似夢。
他一眼便瞧見了琬寧,如瓷如玉的一雙手,緩緩在硯池裏打磨,沉水的香氣絲絲縷縷散開。一股泫然欲泣的溫柔便不可抑制地在英奴胸口漾開,她微微擡首,似是朝窗前無意一瞥,他于是再次望見了那雙眼睛。
剪剪秋瞳裏的哀愁,原一直匍匐在他骨中,盡管隔着一層紗,并不能看得清,卻仍教他頃刻間便掉入傷郁的淵薮。
等琬寧起了身,他才發覺她身量長了許多,心底不由默念一句:妹妹,你長高了……
毫無預兆冒出的尋常家話,既無往昔的戲谑挑弄,也無多少刻意深情,年華倒轉,好似她是他久別重逢的故人,眼下,唯有這句話要說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松弛下來,目光複歸平靜,默默折身下了臺階,一步步朝外頭走去。
成去非本在榆樹下來回踱着小步,見他一身月色緩緩而出,快步迎了上去見禮,英奴浮起一絲淡笑:
“殿下一切如舊,朕便安心了。”
君臣兩人相視一眼,成去非随即垂首回避:“今上應盡早回宮,臣親自送您回去。”
這是怕半路有人害自己麽?英奴自嘲笑笑:“那倒不必,這戲得體體面面落幕,否則也不會相安無事至此了。你擔心不過,安排兩個穩妥人給朕便好,朕聽聞你府上那些家丁有幾個深藏不露的,回頭朕看了好,要走護身也不是沒可能。”
玩笑開得半真半假,多少有試探的意思在裏頭,說起這事,年歲久遠,先帝年輕時微服于民間,不意路遇瘋牛,眼見撞上身來,半途忽跳出一人來,硬生生扯着那牛角一把降服住,先帝見這人敏捷,問了姓名,方知是成家下人而已。
“今上過譽,不過有幾個比他人壯實些。”成去非斟酌一番,喚來趙器,交代清楚,讓他們到府前去候着,才叩拜于地:“臣不敢拂聖意,臣替父親謝聖恩。”
英奴略一伸手,示意他起身,成去非剛直起了身子,就迎上他劈頭蓋臉好一句直白的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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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能信你麽?”
這般逼視,仿佛淬火的劍光,他罕有這麽鋒利的時刻,成去非目光卻靜如夜,無風無浪,無波無瀾,聲音裏也毫無起伏:
“今上信與不信,成去非都是您的臣子。”
聰明人回話,不點明不道破,偏又是死忠的機鋒,讓人挑不出錯,也安不了心,英奴不糾結于此,仍說:
“朕問的不是這個。”
忠君事君,英奴從來看得悲觀,王業自先帝始便不穩,他離權力的漩渦不遠不近,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事實則是,誰都不是傻子。終先帝一朝,大将軍權勢漸重,卻勉強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如今,大将軍一枝獨秀,英奴知道他的皇叔注定要往亂臣賊子的路上走,不過,成王敗寇,待一切成定局,世家們紛紛倒戈,重新站隊,也是人心難測。
他不指望烏衣巷有韓伊的骨氣,但求他們也好歹拿出點名臣的模樣,身為人臣總該做點什麽,也不至于讓人太過心寒。
想到這,英奴只覺心底如同一條冰封的河,底下偏又暗湧汩汩暖流。見成去非微微欠身,似想好了對詞,便先截斷了:
“朕近日讀《史記》,頗有所得,那些王公貴臣倒在其次,反而是一些市井小人讓人有觸于心。”
成去非聽他忽提起這茬,大致猜出下面話風往哪引,遂垂首道:“臣願聽今上細言。”
英奴笑了笑:“《史記》裏人物衆多,有商君吳起富國強兵之策,有張儀蘇秦經天緯地之才,有白起孫膑決勝千裏之功,有田單信陵盡挽狂瀾之力,可朕卻獨愛豫讓其人,你可知為何?”
刺客列傳的故事,但凡讀過些書的,恐怕無人不知,先秦古風已成絕響,同當下自然不能同日而語。成去非知道此刻不是守拙藏愚的時候,便回了話:
“今上同太史公可謂神交,太史公記刺客列傳,褒貶自在其中。人活于世,最看重的莫過于才、謀、功、力,可這些只在一時,而豫讓的忠義肝膽,卻澤被後世,即便千百年過去,後人讀史依舊為其動容,讓今上念念不忘的,恐怕就是這了。”
君臣應是第一次這般推心置腹,英奴問的出,成去非答得準,無半分含糊敷衍。
“朕不是逼你做豫讓,只是朕一直拿你父子當國士……”英奴的言外之意已經一目了然,這擺明了是要成家只能“君以國士遇臣,臣以國士報之”。
成去非默了半日,方稍稍擡眼道:“臣父子蒙今上不棄,然國士二字太重,臣同父親皆不敢當此贊譽。今上方才問臣的那句,臣只能回答君父,唯有等。”
坦坦蕩蕩,英奴看不出他平靜面龐下到底長着一顆什麽樣的心,話已至此,身為天子,假若還再試探便無多大意思,算着時辰差不多,略略一回眸,朝木葉閣望了一眼,不由帶出了一聲仿佛低嘆的話:
“朕要回宮了。”
成去非察覺出這一絲哀緒,只當他是憂心時局,默默跟在其身後恭送。
待那駕馬車平穩駛出視線之外,成去非立于階下默思良久,看來,今上到底仍是沉不住氣了,親自來了烏衣巷,那麽,大将軍呢?成去非冷冷看着遠處一片暗夜漆漆,在這暖得要融化人心的春夜,比在徹骨冰寒的冬日裏還要清醒得多。
他等得起,不怕等,下一步,只等那緊要的人來。
如墨夜色裏忽多出一個悄無聲息的人影,人影在成府附近的地段觀察半晌,方看清成去非竟立于府前,一時愣怔,猶豫片刻,依舊準備自偏門入,照例掐準節奏扣門五下,很快,門內探出個腦袋,低語問了句什麽,這人身影便一閃而入。
不多時,這人終是等到了成去非,匆匆施過禮,便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果不出大公子所料,荊州那邊來了書信,小人自驿站給截了下來,不過,有一事很奇怪,這封書函本該于十日前就到的,但似乎一路投遞過緩,拖到現在才到,似乎有意為之。”
說罷便福身退至一側靜候,成去非拿起便撕了火漆,大致看了幾眼,不過些陳舊的場面話,卻寫得恣肆華美,倒是很捧大将軍的場,成去非知道這定不是出自許侃之筆,不知是哪個主簿長史為其潤色的……
剛欲放下,目光無意再度掃過一句“公乃行伊周之事”,不由又近了近燭火,一雙眸子裏忽似掠過寒鴉萬點,打了個手勢示意來人退下,自己複又踏出門吩咐下人道:
“去木葉閣請賀姑娘來我書房,倘不在,便去樵風園尋她。”
說罷自己騰出手來,随意寫了幾個大字,盯着看了片刻,又把之前靜齋抄錄的那本《春秋》取了出來,似乎還不夠,便又把前一陣阿灰送來的《老子》也擺在了案幾上。
那邊琬寧剛回木葉閣,尚不曾梳洗,聽成去非傳話自己,第一想的便是書籍之事,轉念一想不對,他說過不急的,二者,何苦晚上忽然叫她過去?她一路自然又是憂慮,仿佛自那事過後,她注定一生受其牽制受其擺布了,人,果真不能落人把柄的,琬寧凄凄想,輾轉得很。
“大公子,賀姑娘來了。”下人低首傳報。
成去非緩緩轉過身,一眼就瞧出她的不安,便說:“到我這邊來。”
琬寧不敢不從,小步挪了過去,餘光瞥見那鋪開的大字,不免又驚又嘆,這字用隸書寫成,可謂自成一家,無雕飾而去流俗,古拙卻又見妍美。
還未來得及再多看幾眼,只見成去非讓了讓身:“你來看幾樣字。”說着一一攤開來,見她杵在那不動,手指點了點案幾:“你站在那裏如何看得清?”
琬寧臉微微一紅,雖動了幾步,卻仍不敢離他太近,眼睫輕顫,低首接過他遞來的一本《春秋》,看到署名虞歸塵,便輕輕翻開,那虞公子筆法變化豐富,形态清新流便,自由任情,不愧是位列江左八俊之首的人物。
待她靜靜端詳半晌,成去非又遞了一本《老子》,上頭并無署名。這一本的字,好似琴瑟織錦,雖無定勢,卻自是一番儒雅氣質,很是潛靜。
直到最後,她才得以細看新墨書寫的這一張,一時覺得甚是為難,很明顯,這應是成去非所書,難道他是來讓自己評定字的優劣?這三人的字,各有其法,皆為上乘,她是難斷高下,那曲意獻媚的話,她恐怕是說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