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司農着了風寒。
日頭出奇得好,他坐在後院植滿睡蓮的魚池旁小憩片刻,讓自己像腳邊那些又白又幹的石子一樣接受陽光暖融融的烘烤。
他告假的當日,也正是太極殿朝議大将軍加九錫的那一日。
長史一人舌戰百官,又死了個韓伊,這些,皇甫谧都清楚,不用親眼見,腦中也能想象出太極殿當日情形。
想到這,他嘆息着搖了搖頭,目光如秋林夕照,含着一股蒼老的意味。很快,後頭有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是史青來了。
“你來啦?”皇甫谧被日頭曬久了,眼睛有些花,打量片刻才看出是史青。史青手裏還端着藥,是方才進府時特地從下人手裏接過的活計。
“老師,該用藥了。”史青小心翼翼伺候着,見皇甫谧一口氣喝完那碗濃汁,随即起身替老師輕輕拭了拭嘴角藥漬,才安心撩衣坐到了一側。
“你手頭的《農政全書》定好框架了沒?”皇甫谧十分挂心此事,腦中雖昏昏然,可開口問的第一件事便是此。
史青略略一見禮才恭敬回話:“弟子打算分上、中、下三卷來寫,上卷以水稻栽培為中心,中卷則以養牛為主,下卷考慮闡述栽桑養蠶等事宜,不知老師有何高見?弟子也好查缺補漏。”
“經世大務,總不出外、教兩端,而養先于教,尤以農桑為首務,你這樣便好。”皇甫谧長籲一口氣,嗓子眼不覺有些發癢,遂輕咳一陣,史青正欲起身,被他比了個手勢,示意他不必慌張。
正是這一陣,皇甫谧腦中思緒紛湧不止,竟無端憶起了舊事。許是老了的緣故?人一老,記憶裏的人事就越發蔥茏。又或許是病的緣故?烏衣巷成若敖此刻不也正在病中麽?
一些他認為早該缥缈不明去無蹤跡的人和事,全部一清二楚地藏在心底。
熟悉的音韻在唇齒間接連滑過,仿佛要将他帶回從前盤根錯節的歲月裏。但他發不出聲。名字被強行吞咽回去,火辣辣的,又嗆又酸,像變質的酒穿腸入腹,偏偏還餘留着幾許香醇滋味,令人苦痛卻又不舍。
嘉平年間,他們都還年輕得很,大将軍廣交天下名士,坐而論道,高談義理,一時風雲際會于此,妙言口耳相誦,知交攜手同游,縱論文章千古事,快意平生,歡樂今朝。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起,最初的風雅興致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對時局的憂愁。而最初那批名士,在其後不久的一次瘟疫中漸次死掉,突如其來的大規模死亡,讓人觸目驚心,直到最後,再傳來死人的消息,大家都不複一早的慌張,反倒更坦然了。
而他們,則躲過了這次天災,也是自那重疫之後,大将軍性情突變,仿佛先前澎湃激蕩的圖像頃刻即在眼前枯寂了,就像那一代才華天縱的人短短數年便零落殆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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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累白骨至今仍靜卧建康的衰草殘陽中,大将軍于碑前悲恸大哭的場景,也仿佛就在昨日。
可細細算來,二十載倏忽而過。
如今,當初的天災早逝于記憶深處,那麽,往後的*呢?
談話驟然斷掉,老師似乎沉浸在一種難以言傳的情緒中,史青不便打擾,本打算問的話,此刻也遲疑了。
“阿青,你有話想說?但說無妨,自家牆垣之內,不需要避諱什麽。”皇甫谧何時回的神,史青竟未曾發覺,便微微沉吟了片刻,在思考恰當的措辭。
“老師病了這幾日,大将軍可曾遣人來看老師?”
“嗯。”皇甫谧早料到他要問時局,簡單應了一聲。
“弟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老師解惑。”史青的聲音忽像繃緊了的弦,目光駐留在皇甫谧身上。
皇甫谧則慢慢阖上雙目,颔首示意他說下去。
“聽聞大将軍的九錫之禮已定,老師為何不去道喜?大将軍府邸這幾日,門庭若市……”史青目中漸漸露出一絲隐憂,老師這麽些年一直和大将軍交好,自有“智囊”美譽,可自從舉薦王寧一事,似乎就和大将軍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龃龉,好在并州大捷,寬慰人心。但接踵而來的便是九錫朝議,老師竟缺席了當日早朝,這不免加劇他的擔憂……
更何況,長史已成大将軍眼前第一紅人。
“我問你,大将軍加九錫是為了什麽?”皇甫谧沉沉開口問,不等史青回答,繼續道:“九錫之禮還未加,底下人又迫不及待上了折子,懇請今上給大将軍幼子封侯,阿青,你也是讀過幾日書的人,不會不知道這其中意圖。”
無大功而封侯,更何況對方只是個九歲的娃娃!史青眉頭緊鎖,想要開口,又有幾分猶豫,最終還是沉默了。
“大将軍加了九錫,再封侯位,下一步就該立廟了,你說,誰受益最大?到時,即便他不想,也由不得他了!”皇甫谧忽長長嘆了口氣,史青聞言,擡首看了看他,可老師面上平靜,此刻望過去,也不過是尋常老翁模樣。
這話聽起來,仍是在替大将軍辯解,是故交情誼?還是老師自欺欺人的麻痹?加九錫的事,老師不會看不出苗頭,史青忽然想起王寧一事,這時方品出了一絲不一樣的意味。
王寧是不是那塊料,大将軍豈會不清楚?可鳳凰元年春,便硬是把王寧推向了大西北。老師竟也沒有多加阻攔,那麽其他人更不會說什麽。至于再到後來的力薦樊聰,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強壓了鄧楊一頭,還得成若敖擔份人情,都督中外軍權的是大将軍,頭功自然也只能是大将軍的……
一環扣一環,倒也精妙。
那麽有了赫赫軍功,加九錫,似乎也勉強能圓得了場。是啊!老師說的又有何錯?也許,有些事,除了自己那點心思外,亦含幾分不由己?
空氣中滿是蒼寂的味道,史青低低道:“老師,那您是準備蟄居不出了麽?”
他本不想問的這麽直白,話到嘴邊,就這麽出來了,史青心底矛盾至極,他的老師,是真盼着大将軍做周公,然而,世道無常,人心易變,只怕最初的勠力一心不知何時便化作本同末殊……
“我人就在建康,何來的蟄居不出?”皇甫谧慢慢睜開眼,烏金的陽光正映入眼中,而頭頂遼闊,天真高遠啊!他不禁喟嘆一聲……
一陣冷風忽來,再好的日頭也蕭索起來,四處木葉凋零枯寂,兩人皆沉默不語。直到小厮匆匆而來,打破這過分的靜寂。
“大将軍遣人來送了份果盒。另捎了話,請大人好好調養,眼下正是打獵的好時節,大将軍還等着同大司農一起去打狍子。”
小厮一五一十學完話,把果盒輕輕擱置便退了。
皇甫谧擡眼輕瞥一下,心底算了算時日,太傅那邊似乎也病一些日子了?據太醫說,是偏枯之症,乍聞之際,到底有些唏噓,那樣一個人,實在難以想象也會有纏綿病榻,言語不清,頭腦不明的難堪情形……
只是,誰知道真假呢?又或者太傅如同自己,便是真病了,旁人也斷不肯相信?
這樣的晴日再好,進了臘月,便少不了天寒地凍。
剛進臘月,太傅成若敖便徹底稱病不朝了。
照舊例,臘月裏烏衣巷要比建康其他人家早幾日點燈。醜時一到,四姓各家小厮們都起了床,寅時,便開始一家接着一家點燈,這中間不能斷,要續接及時。一盞盞長燈次第亮了起來,一路延伸,猶如銀河自天而降,烏衣巷便漂浮在這紅煙相間的天地混沌中。
府上雖布置一新,張燈結彩一片,卻無多少喜慶的氣氛。
臘八還沒過,忽又有人遞了折子彈劾征西将軍成去遠,定的是失職之罪。成去遠便只得主動請辭,快馬加鞭回了建康。
太傅稱病不朝,外人皆以為自己揣度得清楚,不過是裝一裝避風頭。既然病着,也不好多有叨擾,成府日漸門庭冷落,經久不散的湯藥味充斥着整座府邸。
一路趕得急,臘八當日,跑死了幾匹馬,成去遠終是到了建康。
先行入宮觐見聖上,不過是例行慣事,君臣不鹹不淡一番對話後,成去遠便叩禮而出,待走下東堂,才發現竟飄了雪。
府上挂着朱紅的燈籠,石階上立着趙器,成去遠終于再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心中輾轉而過一陣溫暖,而趙器已大步下來行禮。
“父親的病,”成去遠俊朗上的面容上已染上邊塞的風霜,眉目更顯粗粝。他雖早接到消息,卻亦難辨真僞,迫不及待低聲問了半句,轉念一想,遂作罷。
滿目交相輝映着落雪和燈火,透過煙暗中浮漾的光亮,成去遠看見井口邊有女孩子身影在汲水洗硯。深翠的竹子在她身後簌簌搖曳着葉子,成去遠邊往前走邊暗自打量,很快,那人起身,成去遠這才瞧清楚,便折了步子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