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翌日逢雙,無早朝,兩人在紅帳中輾轉低語,臯蘭見他雙眼惺忪,怕敘着話又睡着了,別過臉來附在英奴耳畔輕聲說:“該去跟太後問安了。”
正說着,腰上一緊,臯蘭渾身滑膩膩的,笑着推開他:“今上快些吧,”話未說完,外頭黃裳已來傳太後懿旨,請帝後過去賞菊。
見兩人起身,宮人們紛紛上前,各司其職。修好儀容,臯蘭建議換了常服,笑道:“只我們母子三人,算是家宴,随意些更好。”
英奴欣然應允,兩人也不乘禦攆,只信步而去。
進了乾元殿,由黃門監引領着,穿過幾道回廊,遠遠看見一處亭子四周已挂了鲛绡,如煙似霧的一片。兩人說笑着入亭,案幾上熏着香,臯蘭透過鲛绡往外看去,幾近透明,眼前即怒放着叢叢秋菊,隔了這層紗,自有如夢似幻的美态。
很快,太後扶着黃裳的手緩步而來,兩人忙行了禮。
“不必拘禮,最近哀家齋戒清修,有些日子沒見你二人,正趕上園子裏的菊花開得好,咱們母子也好敘敘話。”太後自然知道前朝大将軍加九錫一事,卻閉口不提。
黃裳扶着她坐定,開始親自為其烹茶。三人開始不過閑話家常,太後問起臯蘭河朔風土人情,臯蘭一一細答,不經意間留心到太後面上竟露出那麽一分熏熏然的神情。
“建康這幾年冷,想必河朔更是如此。”帳內雖暖意融融,太後還是下意識地斂了斂衣襟。
臯蘭莞爾:“是,張家口有一年八月飛雪,這在河朔也不足為奇的。春日短得很,本就來得遲,再被大風刮得七零八落,一下子就熱起來了。”
“古人說燕趙多慷慨之士,性情怕跟這氣候也相關的。”太後若有所思,目之所及,看到那怒放的菊,猛然想起一件事來,遂吩咐黃裳:“我記得先帝的那幾個才人裏頭,有一個特別喜愛菊花的?”
黃裳立刻上前一步答話:“是穆才人,她名中便含菊字。”
“難為她才十七歲,竟肯主動去替先帝守陵,你打發人給她揀好的送去,她若喜歡,開春就給種上幾株也是行的。”太後徐徐說着,黃裳即刻笑得分外舒展:“太後真是菩薩心腸,連這都能想到,等您賞完了花,老奴就着手去辦。”
先帝陵在鐘山,距宮城七十裏,路途并不算近。這邊太後幾人回了乾元殿,黃裳便找來司憲監的人剪花,準備快馬送過去。
天冷,送得及時,還能開上幾天,黃裳懷揣着手爐,看眼前有條不紊的身影不禁思量道。
“哎,”黃裳忽起身,踱步往菊叢中走去,指着那幾株開得旺盛的:“叫你看着剪兩枝即可,偏就這麽實心眼,剪禿了太後看什麽?”小太監吓得唯唯諾諾立刻賠罪,黃裳嘆口氣,剛轉身,就聽見一陣私語:
Advertisement
“橫豎鐘山人都沒了,随便弄幾枝送過去便是!”
幾十年的宮廷生活,黃裳早練就一身耳聽八方眼觀六路的本事,饒是一點聲音也能入得了耳。果然,黃裳收了步子驟然轉身,唬的兩個小太監又是一愣。
黃裳吩咐兩人到亭子裏來,兩人立刻吓得面如土色,到了亭子,見黃裳露了笑,心裏這才松了一口氣。
“鐘山誰沒了?”黃裳笑眯眯地看着兩人,猶如慈祥的長者看着犯錯的子孫輩。方才偷語的這位,心底已轉了八百圈,暗自懊悔自己一時嘴快,又不禁抱怨黃裳一把年紀了竟狗似的長耳朵!
“怎麽不出聲了?”黃裳笑得皺紋都如同開了花,“說吧,這裏頭可沒外人了。”
小太監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仍拿不準主意,七上八下得早哆嗦着出了一身汗。黃裳見狀,掏了帕子親自給他擦拭額頭上的汗,聲音裏滿是不忍:“可憐的孩子,這還沒怎麽的呢,馬上臘月的天了,還能出這麽一身汗。叫你親娘知道,該心疼死了……”
“祖宗!”小太監聽這麽一句,忽幹嚎一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緊緊抱了黃裳的腿,黃裳也不動,仍不見老态的一只手輕輕覆蓋在小太監頭頂摩挲着:
“行了,我還沒活到祖宗的份上呢,折煞我了,說吧!”
小太監不覺已糊了一臉的淚水鼻涕:“奴婢怎麽能知道這麽天大的事,也不過是聽人議論,鐘山那幾個年輕些的才人貴人,都叫黃門監張當私自弄出去,送大将軍府上去啦!”
小太監說得倒流暢,分毫未停頓,黃裳心底直跳,面上卻仍不見波瀾:“就這些?”
小太監立刻叩頭如搗蒜:“奴婢不敢有半分謊話!”
黃裳心底算着先帝舊人守陵的得有十餘人,有被派遣過去的,也有自願的,誰心底不痛快了,他也曾側面勸慰,宮中風波詭谲,倒不如那森森柏木處清淨。
想到這,那十餘人的名字不禁在心底過了一遍。
并不再為難兩人,打發了他們,黃裳這才另傳人過來聽候,朝那兩個身影微微使了個眼色,語氣很随意:“事情再去查一查,這兩個是不能留了,想個法子,要幹淨,不要讓外人起疑。”
來人畢恭畢敬點頭稱是,悄無動靜來的,又無聲無息地去了。
太後那邊是斷然不能瞞的,可這事還得先告知一人,黃裳半倚在榻上,側耳聽着窗外的風聲,海浪似的。眼前竟莫名浮現嘉平初年的光景來,他二十歲才淨身入宮,跪過雪地,挨過板子……好像幾十年前的皮肉之苦,到現在還跳着疼,一晃這麽些年竟過來了。
“不容易啊!”他情不自禁低嘆一聲,念及那兩條活蹦亂跳的命來,有一剎的唏噓心軟,真是老了,放早些年,自己也都是連眼都不會眨一下的……如此毫無章法想着,黃裳沉沉睡去了。
醞釀好言辭,已是兩日後,消息送了出去,眼下就是該如何告知太後了。黃裳這日換了新衣裳,潔面修飾一番,雖說內監只算得半個身子,可該講究的還是得講究,不能別人輕賤了自己,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回事,這一遭豈不是白活了?
小太監一雙柔弱無骨的手在頭上仔細得梳着,等一切打點好,黃裳才出了門。到了太後寝宮,太後正躺在屏風後頭小憩,黃裳便耐心在外頭候着,直到裏面傳喚了一聲。
“你來得正好,”太後懶懶動了動身子,示意他靠近些,黃裳便湊前幾步俯身聽了:
“後宮那幾個,也都算美人了,今上身邊的那兩個司帳早該打發了。”
“送浣衣局?”黃裳試探問,太後半晌沒說話,黃裳明白這是不滿意,遂又說:“不如遣出宮去,多賞些財物也算天大的恩典了。”
太後終緩緩點頭,這才問:“今日不該你當值,怎麽來了?”
黃裳立刻笑了:“老奴還論什麽當不當值,眼見老了,伺候娘娘過一日少一日,就是不當值也想着往您跟前湊呢!”
太後神色一松,輕嘆一聲:“你這麽一說,倒讓人心裏難受,哀家封貴嫔那年,你就到跟前伺候了,這宮裏人換了幾茬,你還在跟前也是不容易。”
“老奴罪過了,讓太後您聽了不舒心。”黃裳端了茶水奉上去,又給一旁的香爐添了碳,太後在一旁打量他,五十餘歲的人,竟已是滿頭華發,身板卻仍挺得直……
“行了,你也別忙活了,這些事就讓他們去做,說你的事。”太後打斷他,黃裳輕咳一聲,太後會意命人皆退了。
“太後,穆才人那兒不用送花了。”黃裳壓低了聲音,太後眼波一轉瞧了他一眼,黃裳便把前因後果說了遍,太後壓制不住忿恨,狠狠罵了句:“豬狗不如的東西!”
“太後慎言!”黃裳忙上前撫慰,太後平息一陣神色稍緩才說:“且先不要告訴今上,這事不能張揚,就裝作不知道。”
心裏卻只剩看不見底的寒意,加九錫的日子太常寺已拟定——來年陽春三月,正是好日子,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她母子二人如今真的是只能仰人鼻息,提心吊膽住在金子做的鳥籠中,幾個托孤重臣,許侃山高皇帝遠,上回那麽大的事也未曾理論。張蘊雖為中書令,可卻只會和得好一手稀泥。本指望成若敖能行些霹靂手段,如今竟連面也不露,折子都是成去非遞的,仔細算算可依靠的人竟無一人!
想到此,太後一陣酸楚難耐,眼圈漸漸泛紅,黃裳見狀心裏已明白七八分,只拱手行禮:“老奴說給您聽,只是讓太後心裏有個底,萬不能因此傷了身子。”
“罷了,其他有沒有數先不說,你有這份忠心,我心裏是有數的,先退下吧!哀家要靜一靜……”太後掏了帕子,擺了擺手。
外面不知何時變的天,灰青天色攜裹着冷風,黃裳仰面看了一眼,“又變天了……”他雙手交插起來,慢慢朝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