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盛夏倏忽而過,暑氣消散差不多時,日子便也到了立秋的光景。朝中三公的位置上,轉眼只剩韋公一根獨苗,總歸不像話,好似皇帝多有虧欠。
大将軍及時上表,奏請升尚書令為太傅,這事來得很快,成若敖心中有數,倒不覺得太過突兀,早算準大将軍勢必趁熱打鐵,置他于困境。不過大将軍計策上似是懶得再推陳出新,行的是老套路——明升暗降,讓人有苦說不出,三公歷來是至高榮譽,按常理,那是大家夢寐以求的事。
但歷朝歷代的三公,哪一個不是熬到七老八十,要麽功高,要麽德厚,總歸人是折騰不動了,只等朝廷養老,皇帝樂得賞賜,臣子歡天喜地,面子兩頭都顧上,君臣相合,那是朝中美談。
眼下時局這麽緊,大将軍一鼓作氣整垮太尉,斷烏衣巷左膀右臂,再出手逼着成若敖就太傅之位,一點反手的餘地都不留,手段之淩厲,讓滿朝文武瞠目結舌,不由聯想當日阮氏一案,便也是這樣的步調,當真是觸目驚心了。
殿上,成若敖欣然接受,并無半點不滿,衆人只嘆即便是烏衣巷竟也節節敗退,一味避讓大将軍鋒芒,豈是長久之計?
立秋過後,天氣越發幹燥,幾日不落雨,大将軍府邸前便是一片塵土飛揚景象,賓客車馬來往多,小厮們少不得每日清早在階前灑水壓土。
“大膽!”一聲斷喝,聽得人渾身一個激靈,小厮回眸一看,原是侍衛大步下來了,階下不知何時立了個人。
來人污衫蓬發,一身皆傷,侍衛見他這模樣,側身持戟攔住。
“什麽人?”
“小人求見大将軍!”來人幹唇四裂,一開口,滲出絲縷血跡。
侍衛還要細問,身後皇甫谧李勝正并肩而出,便讓了讓,俯首道:
“大人,這……”
皇甫谧早已瞧見來人,定睛仔細看了,不敢确認,方要詢證,來人眼中隐約泛淚,撲通跪倒了跟前:“大人,我有要事奏報大将軍!”
“窦蕭?”皇甫谧心底驚駭,緩緩俯下身,猶疑試探,來人見皇甫谧認出自己,咧了嘴似乎要哭出聲來,卻只是重重叩了頭。李勝見狀忙一把攙起窦蕭,心底猜出幾分端倪,同皇甫谧碰了目光,這才問:
“并州出事了?”
兩人見窦蕭含淚點頭,不由變了臉色,窦蕭深呼吸幾次平整好心緒才繼續說:“本已歸附的胡人不知怎麽的忽起叛亂,上黨、朔方等六郡紛紛響應,并州城一夜成火海,王大人見抵不過,便率人從後門連夜趕出來,卻不幸,卻不幸……唯有小人幾個逃過一劫……”話至此,窦蕭忍不住又淚眼漣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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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寧置一城百姓不顧,就帶着你們兀自跑了出來?”李勝已聽出眉目,不免動氣,厲聲斥道,窦蕭一怔,面上羞愧,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說:“胡人彪悍,我等自不是……”
“糊塗!”李勝不耐煩喝斷他,“你們不是胡人的對手,那并州城的百姓就是了?!”一席話更讓窦蕭無地自容,也不再言語,只耷拉着腦袋,如喪家之犬。
皇甫谧心底嘆氣,王寧在并州惹禍不過早晚的事,鬧出亂子一點都不意外。遂擺擺手,輕咳一聲,“你且先随我們去見大将軍,把事情說清楚,切記,不可有半處隐瞞。”話雖這麽說,心緒卻複雜,許侃一事雖算過去,可到底是結了梁子,縱使大将軍沒做的事,在他人看來,也要白擔這個罪名了。
如今并州又出亂子……
踏上熟悉的石板路,窦蕭這才稍稍定下心來,這裏是建康,大将軍府邸,沒有比這更安全的了,眼前忽現半邊紅透的天,慘烈的哭喊聲刺破長夜,窦蕭身子又抖了起來……
大司農府邸離桃花渡不遠,庭院規格不低,布置得清幽宜人。這一日,成去非親自來訪,立在那階下少頃,借着燈光打量一番才去叩門。開門的小厮不認識他,猶疑道:
“公子是……?”
“烏衣巷成去非,來拜訪皇甫大人。”
小厮陡然變了神色,滿臉不自在,吞吞吐吐的:“勞煩大公子等一下,小的這就去通報。”說罷折身疾步往內院去了。
皇甫谧和右丞史青正在書房研究牆上那幅輿圖,聽小厮忽報成去非來訪,兩人不免都有些吃驚,烏衣巷的人來訪那可真是罕事。史青盯着皇甫谧,眉頭緊鎖,皇甫谧擺了擺手:
“領聽事吧,準備奉茶。”
“大人,這……”史青湊近了壓低聲音,“莫不是為并州之事而來?”
皇甫谧默不作語,擡眼望了望天色,吩咐說:“仲卿,挑燈同我一起。”
聽事裏成去非負手而立,正仰面看着中央挂着的一幅水墨丹青。聽見後面動靜,回首看清來人,上前見禮:“貿然而來,還請大人見諒。”
皇甫谧笑着引座:“伯淵客氣了,請入座。”言罷同成去非一一坐了,眼前年輕人自有冷峻氣度,和他父親還是有區別的。既然成去非親自來,那必是成若敖的意思了,這麽不避嫌,是有魄力。
“并州的事,明日大殿必要拿出來商議,晚輩來,正為并州叛亂一事。”成去非果真直奔主題,“如今,都督中外軍事權的是大将軍,選誰去,大将軍說了算。并州人雜,頗為棘手,朝廷裏除了鄧楊将軍外,很難有人可堪大任,勞煩大人進言。”
一側的史青聽得一怔,成去非這話太直白,幾句話便說盡來意。鄧楊是成若敖的老部下,軍功赫赫,确有經驗。但江左誰人不知,大司農皇甫谧是大将軍智囊,成去非公然跑來府上提要求,還真是讓人側目。
“伯淵爽直,不過這一次,你不必來的。”皇甫谧笑了笑,眼角早布滿了風霜之色。
成去非一雙眼睛幽深,只默默看着他。
“你來與不來,我都已準備舉薦鄧将軍。并州乃邊陲之地,位置緊要,誰有本事平亂,朝廷上下也心知肚明,這一點,我還不至糊塗,怎敢在軍國大事上兒戲?”皇甫谧三兩句便把利害挑明,不遮不掩,成去非不禁多了幾分敬重,父親說的不錯,大節不虧,小節不忌,大司農是名士做派。
這也是父親直接命他來,而不通過中間人傳話試探的原因。
“大人上不誤國,下不誤民,去非這一趟并沒白來,告辭。”成去非利落起身,皇甫谧這邊讓史青相送,被成去非婉拒,只接了小厮的燈籠大步去了。
“大人這是答應了?”史青滿是不解,“大将軍能答應麽?”
皇甫谧不置可否,陷入沉思,上次去成府還是幾年前,偶過成去非書房,一眼瞧見遒勁有力的幾個大字“落日胡塵未斷”,便知那少年人壯志,讓人不容小觑。而方才最後那句話,聽得心頭一震,好一個上不誤國,下不誤民……
誰來領兵,太極殿上廷議果有分歧。并州之地,位處邊境,胡漢雜居,情形向來複雜,非常人能駕馭。原刺史林敏,治并州地七餘年,頗有心得。
鳳凰元年春,一紙調令,林敏去了廣州,大将軍薦其王寧出任新一任刺史。不過半年時間,并州重現禍端,如今緣由不明,城池失陷,朝廷遣兵迫在眉睫。
“臣以為林敏熟知并州事務,應調林敏火速前往,以解燃眉之急。”有人提議,英奴只微皺着眉,也不表态,果然,很快有人反對:
“林敏身在廣州,路途遙遠,等他到了并州,為時已晚,豈不耽誤大事?”
“可放眼朝中,還有比林敏更适合圍剿并州叛賊的人選麽?”
衆人争執不下,各有其理,殿上亂哄哄一片,直到成若敖出列,聲音才漸漸小了下去。成若敖昔日在大西北守疆十餘載,多有勝績,與胡人交戰經驗豐富,自有其獨到見解。
“并州地處特殊,看似胡人叛亂,少不了渾水摸魚之徒,朝廷不必驚恐,只需派遣一員幹将,恩威并施,拿下并州也不是難事。只是,收複了并州之後,如何服衆,才是難事。”
英奴這才颔首:“尚書令所言有理,并州之事應從長計議,眼下,該遣何人讨賊呢?”
此話一出,殿上一片沉寂,成若敖也不含糊,直言道:
“臣舉薦鄧揚,西北諸州,鄧将軍皆曾跋涉作戰,臣以為堪負此役。”成若敖心中早有定數,并州一事可大可小,速戰速決,則無大礙。拖久了,甘州涼州沙洲等地皆有危險,到時西北防線全面受困,便是大禍。
見衆人無異議,英奴餘光瞥見大将軍身影一閃,心底一陣冷嗤,他的皇叔怎能放過攪局西北邊關的機會,面上卻一團和氣:“大将軍有何對策?”
“鄧老将軍經驗雖豐富,年歲卻在那放着,不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大将軍輕笑,目不斜視,一旁人聽出譏諷的意思,卻也都默然,成若敖并不急着接話,一旁的大司農皇甫谧忽然開口:
“鄧老将軍的确可堪大任,臣可擔保,臣要舉薦的人也正是鄧将軍。”
寥寥數語,聽得衆人面上一愕,大将軍話入耳中,目不斜視,自顧說道:
“既然尚書令舉賢不避親,臣也舉薦一人,武衛營樊聰正值壯年,剛毅有謀略。鄧老将軍可為其副将,輔助作戰。這樣,豈不兩全其美?”
大将軍話音方落,目光便殷殷投向成若敖,并無往日鋒芒。
“大将軍思量周全,鄧将軍有經驗,樊将軍有魄力,确是兩全其美的法子,望聖裁。”成若敖謙遜俯首,平靜說道。
既然太傅無異議,他人只有附議。英奴心中了然,下了聖旨,命樊聰為征西将軍,鄧揚為參軍,率軍平并州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