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琬寧心底一驚,霍然起身,眼前竟只是個十歲左右的男童,正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他年紀雖幼,一張臉清透如玉,俨然成人的姿态,看得人心發慌。
待心神初定,琬寧腦中複歸清明,看他裝扮,像是主人,心下猜測這怕是那位小公子,只是不敢确定,一時只觑瞧着他,把手中書重新放置了。
“姑娘你能看出這是《通典》下冊,那麽,你看過上冊?”成去之緩緩問,言辭間雖客氣,語氣卻老成有序。
琬寧情急之下扯不出謊,點頭後方有些後悔。
倒是成去之,不緊不慢問起話:“姑娘竟讀過《通典》上冊?這書的上冊,據聞早在戰亂中丢失了。”
上冊本在阮府的藏書樓,不過如今這麽說,也算是真的消失了,琬寧心底一陣攪騰,眉眼處早籠了一層哀愁。
成去之自然看在眼中,猜是不是觸及她傷心往事,便收了口,不再逼問。想她也許機緣巧合讀到了,亦不足為奇,待日後有機會再問也不遲,這麽想着,道了一句:“無心一問,姑娘不想說便不說。”
這話一出,琬寧心又軟了,好似自己虧欠,掙紮了片刻,勉強低語:“如果公子想看,我可以一默。”
本來此事就算過去,去之也沒打算細問,不料琬寧這麽一說,疑心便上來了。這姑娘看着也不大,比自己年長幾歲罷了,看過《通典》本已稀奇,此刻又說可以一默,那定是熟稔于心,反複誦讀過的,不是說殿下的伴讀籍籍無名麽?普通人家,哪裏會有這等藏書?!
去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琬寧,絲毫沒留意成去非從外頭進來,還是琬寧餘光一瞥,似有所感,四下一顧,瞧見了成去非,通身居家打扮,淡青色的廣袖袍子,腰間束一條玉帶,兩足卻仍穿着胡靴,而不是像一般江左子弟那般,喜着木屐。
想必是為行事更為方便利落吧,琬寧目送他穿過內院一路往書房去,待收回目光,才發覺成去之一直看着自己,刷地紅了臉,仿佛被人撞破什麽秘密似的。
頃刻間,成去非已自書房而出,他其實早瞧見去之同琬寧兩人立在園子裏,下人也早來告知殿下拜佛一事。不等自己走近,但見琬寧正朝去之略略讓了禮,擡首間卻往自己這頭望了一眼,繼而迅速出了園子。
“兄長,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去之終于看到了他,稍稍有些意外。
成去非便駐足片刻:“我送些文書回來,你方才是同賀姑娘說話?”
“是的,兄長,方才賀姑娘問府上《通典》是否只有下冊,真奇怪,她居然能認出來,而且,賀姑娘說她可以一默上冊,您看,就是一個世家子弟,也不見得能默下整本經書,更何況還是前朝遺失的孤本。”去之嘴角輕輕一牽,藏着疑慮。
那本《通典》就在一旁躺着,成去非目光落在上頭,流轉不定。上冊的下落,他是知道的。甚至那本上冊的真跡,他也親眼目睹過。父親從阮府借閱過此書,就是拿這下冊作為交換,兩家曾短暫輪替,彼此抄了副本,複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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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去之剛才的一番話,是真讓他意外了。
她的身份不是蔣家的表小姐麽?鎮江的一處小戶人家。成去非并未點破此點,去之年紀尚幼,府上許多書籍還不曾細讀,不知道這件事個中緣由實屬正常,便打了個圓場過去,他還有要事要忙,趕着出去。
門口,趙器正在輕撫着馬匹,見成去非出來,朝趕車的小厮丢了個眼色,小厮立馬正襟危坐,持緊了缰繩,準備出發。
成去非打簾上了車,腦中還盤旋着此事,趙器在他對面坐着,只無聲垂首,安然不動。
車子剛進十全街,就驟然一停,只聽馬兒長長一聲嘶鳴,趙器險些栽到成去非身上,登時掀了簾子,皺眉瞪着小厮:“這麽冒失?閃傷公子可如何是好?”
小厮滿臉的委屈,自然不敢說什麽,手指了指前方,趙器順勢望去,前頭人影四下亂竄,尖叫一氣,不知發生了什麽。
好端端的街市,此刻一片雞飛狗跳,百姓一臉惶急,沒頭蒼蠅般四下裏沖撞着,趙器心下納罕,忽聽見前頭傳來一陣狗吠,正側目仔細辨認,只覺那聲音時近時遠,索性跳下馬車,信步朝前走了兩步。
可惜人影惶惶,交錯掩蓋着,他看不清前頭實況,猶豫着是否向前打探,但聽一聲凄厲慘叫自人群中發出,很快,一聲接着一聲,簡直不忍卒聽。
駕車的小厮因位置高些,大略看清了狀況,臉色煞白,顫顫望向趙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趙器疑心是不是遇着瘋狗了,所以人們慌亂,便一個縱身又躍上馬車,撐着身子往前探望,這一看,也不由變了臉色!
前方果真有一條猛犬正在撕咬着什麽!
再定睛仔細辨認,那地上痛苦哀嚎的正是名男子,整個人在惡犬的攻擊下扭曲得厲害,周圍沒人敢近身,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即将命喪犬口!
趙器心中一緊,正欲出手,卻見前頭忽閃出一襲身影,只見那人斷喝一聲就撲了上去,呀呀大叫着,手起刀落,血光四濺噴得到處都是,那狗頭咕嚕嚕一下滾出好遠,淋淋漓漓的血跡也跟着拉扯出一條線。
好身手,當機立斷!趙器暗自長舒一口氣,這才瞧清那人模樣,一身油亮亮的,臉大脖粗,分明屠夫模樣,他手中那把砍骨刀還兀自啪啪滴着血,兩邊忽就圍上了四五人!
其中兩人身形彪悍,一把便扭住了屠夫,面目萬分猙獰:“好小子!居然還想逞英雄!你就是十條命也抵不了那一條狗!”
“我呸!”屠夫竟是個倔驢子脾性,蠻勁異常大,一反手便把兩人推了個踉踉跄跄坐到地上去了,圍觀的人群不免發出一兩聲笑,但見着幾人面色陰狠,便又都噤了聲。
這邊又有一人站了出來,抱肩而立,冷冷瞧着他:“你可知這是什麽人的狗?”說罷,一側早有人把那狗頭撿了來遞到眼前。
煙乎乎的狗頭腦漿并着血腥,看得人作嘔,悠悠晃蕩在眼前。
“這是當今大将軍最鐘愛的蒼猊,你全家性命賠上,恐怕也不行。”這人不疾不徐說完,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漠然看了看四下,地上那被撕咬之人還在哼哼□□着,他慢慢走了過去,擡腳在其臉上不慌不忙一壁搓揉,一壁冷冰冰道:
“你們誰也活不了,因為蒼猊已經死了,你們,都得給它陪葬。”
這一幕,成去非看得清清楚楚,大将軍酷愛狩獵,府上有十大名犬,蒼猊正處之首。大将軍府上的家奴向來飛揚跋扈慣了,無聊時候,便會把獵犬放到街上來,驚擾四方,百姓官府皆對其毫無辦法,這事,恐怕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趙器早看得怒火中燒,不禁看了看成去非,他家大公子面上毫無波瀾,自己也只得強忍着。
此間,不過一瞬的事,天色忽整個暗下來,方才明明還豔陽高照,衆人一聲驚呼,紛紛擡首望天,只見太陽西側邊緣突然出現一道煙影!
成去非仰面看了看,略一思索,明白這是日食的征兆,此刻正是初虧,再看衆人,很顯然,已引起騷亂。
眼下正是良機,成去非朝趙器微微示意,趙器立馬領會,趁衆人發怔的檔,上前一把拽過那屠夫疾步往回走,到了馬車跟前,一把推進去了!
等趙器也上了車,挑了簾子一角,果然,人群已陷入混亂,百姓再次尖叫着四下逃散,頭頂那一輪紅日上的煙影越來越多,大将軍那幾個家奴陷在人群中竟也不太能看得清了。
這屠夫驟然被人投進馬車,擡目就瞧見一青年公子正對着自己,一時懵懂,竟語塞不知該說什麽。
“你別怕,我家公子這是要救你。”趙器在一側忙安撫道,屠夫還是一臉茫然,只聽成去非淡淡道了句“仗義每多屠狗輩”,也不知道說的什麽,遂漲紅了臉,問:
“公子您說什麽?”
趙器暗笑,解釋道:“我家公子在誇你人仗義。”
這漢子方才氣勢洶洶,此刻倒別扭起來,仿佛聽不得人誇,窘得直搓手,連連道:“讓公子笑話了,讓公子笑話了!”
說罷幹笑兩聲,這才發覺自己手裏仍拎着刀,面上又是一窘,悄悄放到了腳側。
“你家裏還有什麽人?”成去非端坐如常,開始問話。
屠夫一愣,卻也實話說了:“小人還沒娶親,家裏就只有老母妹妹。”
人丁不多,更好辦了。成去非直視着他:“十全街你回不去了,你可明白?”
看這公子說的鄭重,屠夫悶聲點了點頭,也大約猜出自己是闖了大禍,大将軍什麽人他是不清楚,可方才那個人陰陽怪氣說的那些話,卻隐隐讓他不安,他不能不信。
“那,那,”屠夫本自有豪氣,可轉念想到老母幼妹,頓時覺得矮了半截,念及老母平日教導自己不要沖動,萬不可惹是生非,忽有了絲愧意。自己就是管不住這脾氣!
“我這裏有一事,正适合你,你願意的話,我會着人安置你家人,确保其安全。”成去非目光熠熠,一雙眼睛仿佛又把人拿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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