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窗外枝頭仍在吐着妃色的花朵,琬寧漸漸習慣在成府靜如深水的日子。她不用陪公主的時候,就在樵風園一側的木葉閣中溫書,無事也可以做幾針女紅。
臨近端午,府上有了節日的氛圍,公主照例會去寺院拜佛。琬寧本對拜佛之事了無興趣,可此刻提及,心底一陣悸動,不免有些欣喜,這樣出去倒有了口實,可那一絲興奮勁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要如何着手找煙雨姐姐呢?
自己僅會動動筆墨,除此之外諸事,竟是束手無策,完全沒有頭緒。
想到這,眉間自又漫上一層愁雲,怏怏端着硯臺去了井邊。
以前在府上雖無需她來做這種事,可她偏偏喜歡,每每弄了一手指甲縫中煙漬,總要等上幾日才能褪幹淨,少不得煙雨替她操心。
念及煙雨,想到當日十全街上情形,琬寧只覺肺腑俱裂,一顆顆滾燙熱淚滴落手底烏泱泱一片墨跡之中。
她還能有什麽盼頭呢,太多次半夢半醒之間,她都能看見諸些墳墓從覆雪的衰草間挨個拱起,整齊地林立在雞籠山上的排排荒丘裏。那些白骨到底收葬于何方,她不能去想,唯有煙雨,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還活着。
神思這般渙散,身子便不覺往井中探去,裙子漸漸濕了半邊,淋淋漓漓到處都是。
身後不遠處長廊底下,正迎面走來剛下朝的成去非虞歸塵兩人。因季節到了,園子裏郁郁蔥蔥,日光疊着花影,投到廊間人身子上,斑駁游移,夾着兩側鳥鳴啾啾,和風澹澹,自有幾分詩情畫意。
“立後事關國體,只是李叢禮詭詐多疑,會來趟建康的渾水麽?”虞歸塵替成去非撇開小徑上伸出的枝條,讓他走得更方便些。
今日朝堂議事的主題便是立後,照理說後位該是周文錦的,但大将軍忽據理力争,要重議此事,陳詞冠冕堂皇:朝廷用兵西北,難免要借助河朔的勢力,不如從李盧大姓裏選一個來拉攏人心。河朔向來和建康貌合神離,此刻正是朝廷重整與河朔關系的良機。
乍聽上去,還真是鞭辟入裏。
大将軍欲結交李叢禮,倒也不避諱,走的是光明正大路數:同河朔交好,有利于西北軍情,誰也說不着閑話。
成去非微微側過身子:“趙郡李氏和範陽盧氏一直都有河朔第一門戶之争,大将軍和李叢禮,兩人不過各取所需,李氏只需送個女兒過來,何樂不為?”
正是這個道理,虞歸塵低首笑:“我聽聞李叢禮最為聰慧得意的女兒是李臯蘭,可惜已嫁過人。”
Advertisement
“李臯蘭嫁雁門郡太守之子,那少年羸弱,成親沒幾日便沒了,也算不得數。”成去非漠然而視,“此事關鍵處,在于太後也中意李臯蘭。”
“太後?”虞歸塵有些詫異,他不是奇怪太後為何中意李臯蘭,而是想知道為何成伯淵能知道太後心意。
成去非不打算此時解釋,大将軍殿上那番話未必就不是真心。一個人是最難忘少年壯志的,大将軍也不例外,在太極殿上耍弄權術不過是為了給西北鋪路,看他那神情,便知壓着一股壯志難酬的隐痛。
至于太後,也不過就是在眼下這紛亂的關系角力中再加個籌碼,帝王最要懂得的不是其他,正是制衡之術,先帝便吃了這個虧,他是仁厚之人,喜歡儒生,喜歡清流,文章經學興隆,覺得那便是太平盛世,繁花似錦,看得人心舒坦。
文治武功,總要占一個才是正經樣子。
話頭剛要續上,成去非無意間瞧見這邊井口旁趴着個女孩子,半個身子往井裏直探,他不由放慢了腳步,只覺那姑娘似乎要尋短見,不禁大感意外,遂利落斂了前裾,幾個跨步踩上欄杆,徑直躍了過去。
這一跳直落琬寧身側,他一手便攔腰撈起她整個人,琬寧只覺腰間一緊,耳側生風,一陣暈眩,不想成去非松手太早,眼見她踉跄往後仰去,只得伸出手臂重新攬住了,待她立穩了,看清是琬寧,面上難免有些尴尬:
“賀姑娘,你在這裏做什麽?”
琬寧經方才一場吓,臉色煞白,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兩頰迅速染上一抹紅暈,兩只手上水痕未幹,硯臺也沒洗幹淨,就被他扯起來,绫子裙本是白底繡着粉色的小花,一番動靜,都成煙的了。烏糟糟的,看的刺眼。
“我,我在汲水。”琬寧一顆心還在突突跳着,垂着眼簾,眉睫輕顫,不知方才發生的這一幕是為何。
成去非這才瞧見一旁翻到在地的硯臺,再看她衣裳片片水印,墨煙點點,心頭湧上一絲悔意,自己并不是莽撞之人,眼下竟頭一回鬧出笑話。
一時面上多少有些不自在,擡首碰上廊下虞歸塵投來的目光,似在考究,成去非只好解釋一番:
“方才是我唐突,不知道是賀姑娘,只以為是有人想要投井。”
這話說的太過直白,琬寧本心緒紛亂,忽聽他這麽一說,抿了抿唇,嘴角逸出一絲淺笑,耳根都紅透了。
“至于姑娘的衣裳,”成去非稍稍打量幾眼,才發覺她身量纖長不少,已有些亭亭的意思。
“我讓杳娘再做新的來。”他說的尋常,琬寧猜他做事便是這樣,無心之過也得補償,不單單對她,卻莫名有幾分喜悅,咬了咬唇,覺着自己該婉拒,又無從開口,滿心羞赧擡首望着成去非,沖他淺淺一笑,意在謝過。
成去非第一回瞧見她笑,眉眼含情,卻又純真可憐,便略略颔首,別過臉去,朝虞歸塵走去。
“方才那位賀姑娘,就是随殿下一起來的伴讀,上回我見她注《論語》,竟有板有眼,她倒像一些寒門子弟,肯上進,又有悟性。”成去非走到虞歸塵面前,低首理了理衣裳,才看見袖口處有淡淡的痕印,約莫是那賀姑娘慌亂中攥了一把。
這評價不低,虞歸塵從未聽過他臧否女子,不由側眸又看了一眼遠去的琬寧,方才看了半日,只覺那女孩子嬌怯文弱,倒也沒別的想法,聽成去非這麽說,笑道:
“女子解經,可是罕事。”
“她寫字的功夫也頗佳,不輸男子。聽聞出身很不起眼,那就更難能可貴了。”成去非憶及那一張張白紙煙字,暗嘆真是個好苗子。
可惜才藻非女子事,就像高位非寒門能居,他心底略略有些遺憾,這賀姑娘倘是男兒身,性子沉靜不多嘴,他稍加□□,便是個好幫手。
不過日後的事也難說,賀姑娘既然有這解經的本事,哪天派上用場也不是絕無可能,成去非遐思甚遠,想着想着也暗笑自己,這般恨不能用盡天下才,眼下連個纖纖少女都惦記上了。
兩人還未走到書房,後頭趙器不知何時跟上來的,輕喚了一聲“大公子”,見虞歸塵也在,趕緊先見了禮。
“顧公子說,那些人來的突然,跳江也快,查了多日,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恐怕難以查清了。”趙器一五一十把顧曙的原話學過來,一字不差。
跟自己預料的一樣,許侃遇刺一案,到底是誰能把許侃行蹤摸得那樣準,真是匪夷所思。成去非負手而立,凝神再三思考,依然不能解。
“不過您讓小人查的事,有了眉目,許大人一直下榻在一處幽州人開的客棧裏,而那裏,顧公子是他家的常客。”趙器不敢驚擾成去非,留心他思考似乎有了空檔,才徐徐回話。
成去非聞言,眼中無波,面上看不出有什麽變化,腦中早已瞬息萬變,卻也只略略擺手,示意趙器退下。
當日情形,他記得很清楚,江彜等人被沉河,是丁壺來報的阿灰,而事發當場,則是顧子昭夜游所見,那麽丁壺同子昭當夜同在柳心坊附近是肯定的了。
虞歸塵見他眼中森嚴寒意漸起,知道他定是想到了什麽,便也不多問,由着他一人臨窗再三思索。
端午這日,一早起來公主便吩咐琬寧傳話給成去非,今日家宴不必等她,她怕是要在蘭若寺潛修許久。
琬寧心底撲撲直跳,以為要跟着出去,不想公主随即續上一句:“我一人即可,你同芳寒留在府上。”
此言一出,琬寧只覺空落落的,無處可言說,只得應聲。
待公主出了府,她把簾子半卷起來,讓窗外的花枝伸進半截,花香融融,順着隐隐的熱流熙熙而入,幾案上還留着墨,一時間滿屋子都是混雜的香氣。
出了園子,倒離成去非的書房不遠。琬寧第一回來,又好奇又拘謹,等進了一處庭院,才發覺似乎并不深,地上鋪着細白石子,面上用暗紅暗綠卵石嵌成圖案,一孔月洞門隔成內外兩進。外院僅幾步,兩面牆爬了長春藤。內院中央一棵香樟樹,四下卻滿是忙碌的人影。
下人們正忙于曬書,成摞往空處搬,擺了滿院子,家仆們來來往往秩序井然,偶一為之的低首交流,也是在書上指指點點,看得出,很是小心。琬寧駐足默默看半晌,終于鼓足勇氣慢慢上前靠近。仆人們并不訝異,無聲颔首行了禮,繼續手底下的忙碌。
“大公子在嗎?”她聲音細如蚊,主事的人笑道:“大公子不在,賀姑娘有事?”
“勞煩告知大公子,殿下去了蘭若寺,不必等她用飯。”琬寧一壁說着,一壁無意朝身側的書籍瞥了幾眼。
等對方應下來,她卻舍不得走,有意放慢了步子,眼底過着書目,忽瞧見一本《左氏春秋》,上頭卻書着”虞歸塵抄“,明白兩人關系定不尋常,心底暗暗羨慕。
自己什麽時候能為大公子也抄本經書呢?她被自己忽如其來的念頭驚住,連連打住,怎麽竟有這樣荒唐的心意!
正懊惱着,一本前朝經學大師所注《通典》赫然映入眼簾!琬寧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俯下身子,仔細看了,果真是!
她小心翼翼捧起,只翻了幾頁,便就近問一側的下人:“這《通典》,府上只有下冊麽?還是上冊也在院子裏?”
下人揚首看看她,正想解釋什麽,只聽身後傳來一句話語:“府上确只有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