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

第10章 ☆、72—91

【72】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的時候，我退後一步揉揉眼睛，居然發現梁野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變得透明。

生平頭一回經歷這種超自然現象，我駭得幾乎站不穩腳跟，想要上前去抱住他，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他的身體。

半晌也只能看着他越來越薄的影子幹笑道：“晶晶啊，你可別……別開這種玩笑啊……”

“我沒有開玩笑，江琛。”

梁野淡淡地說着，伸出手來似乎想摸摸我的臉，五指卻從中穿透了過去，聲音也開始變得虛渺起來：

“在我那邊的世界，我死于二十歲生日的這一天，而我當時許下的生日願望是，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見你一面，真正地觸碰到你的實體，而不是永遠只能隔着一口枯井旁觀你的人生。”

他的影子已經越來越模糊，五官也只剩下一抹輕淺而無奈的笑意。“而現在，願望實現了，我也可以沒有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走向死亡了。”

……

我顫抖着朝他伸出手，卻只接到了一滴摔成好幾瓣的淚。

“說真的，江琛寶貝兒，如果下輩子還能遇見你……”

話音未落，我眼睜睜看着眼前半透明的影子散發出一道淺淺的金光，徹底消逝在了微涼的夜風中。

年輕情侶間的浪漫煙花秀早已結束，中心廣場上的圍觀者們漸漸散去，只餘下一個呆立在原地的我。

【73】

……

……

“晶晶？！”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回過神來，下意識慌亂地疾呼出聲。

理所當然地沒有聽到任何回應。我站在原地左顧右盼，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不久前還在偷拍我們兩個的女高中生，趕忙上前攔住了她們的去路。

“那個，請問你們剛剛看到和我在一起的那個人哪兒去了嗎？”

兩個女高中生在被我攔下的時候吓了一跳，有些心虛地揣緊了自己的手機，聞言便面面相觑，困惑地朝我看來：

“你剛剛一直都是一個人啊……”

我聞言一窒，直覺她們兩個在說謊，也顧不得自己的舉動是否冒犯，直接奪過一個女孩的手機，打開相冊翻了起來。

女孩哎了一聲，另外一個則紅了臉，卻并沒有制止我。我看到相冊裏有不少顯然是偷拍的影像，各種姿态的我擡頭看着夜幕中的煙火，微側着身軀深情地像是在注視着什麽，可每張照片上都只有一個人，身旁沒有任何熟悉的身影。

——這怎麽可能呢？

梁野就這麽憑空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午夜廣場，帶走了所有人有關他的記憶，甚至還帶走了他在此存在過的證據。

女高中生見我拿着她的手機心神恍惚，忍不住小聲道：“對不起呀哥哥，我不是故意要拍你的，是，呃，是這家夥非要我拍的！要報警也先抓她好了！”

另一個女孩郁悶地嚷道：“喂喂你這塑料做的姐妹！怎麽一東窗事發鍋就都甩給我了，說好的有福同享有難你當呢！”

……

許久，我微顫着垂下頭，把手機還給眼前的女孩，道：“實在對不起，應該只是我記錯了……記錯了……”

失魂落魄地離開之際，身後傳來一句模糊的嘟囔：

“太可惜了，長得這麽帥，怎麽偏偏腦瓜有點不太好使……”

【74】

梁野真的消失了。

我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鑰匙轉開鎖的一剎那，再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了這個事實。

家還是那個家，卻已經不是我記憶中的那樣。原本被梁野洗好搭在陽臺上的衣物，此時正像往常那樣胡亂地塞在床頭的洗衣簍裏，廚房裏的竈臺沒有開過火的痕跡，水池裏堆着大大小小的泡面碗，沒了我們一起購置的廚具和食材，一切都還是我單身時的老樣子。

我走到浴室脫下自己的上衣，脊背和胸膛也沒有任何梁野在激情中留下的痕跡，連情/事過後的餘韻都消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在嘲笑着依然不願接受這個事實的我。

難道他真的只是我的一場夢，是單身了太多年的我在失意中為自己編織出的一個美好的假相？

除了性別不太符合我的幻想之外，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完美，這個理由也勉強可以作為差強人意的解釋。我倒在床上抱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腦袋，想起什麽似的猛然坐起身，拿出手機開始百度梁野這兩個字。

若幹同名同姓的人排除之後，我始終沒有查到一個職業是偶像歌手的梁野。

耐心地一遍遍刷新着頁面，恍然間我似乎找到了他的百度百科：

梁野（Timothy Liang），1998年8月24日出生于美國洛杉矶，中國內地流行男歌手、影視演員、男子演唱組合BlackHawks成員……

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正在浏覽的頁面便倏然變成了一串無意義的亂碼，在狹窄的屏幕上不停閃爍着消除，下一刻映入眼簾的就是404 Not Found。

我靜坐着思索了一會兒後，開始百度BlackHawks組合。

搜索出的五位成員裏并沒有梁野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名叫宋哲然的、與梁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生。

以前閑聊的時候曾聽梁野提到過，他出道時所參加的選秀節目Hit It Up只有前五名才能組成BlackHawks出道，而由于他臨時決定參選，原本有望出道的宋哲然只得了第六名而沒能跟TK社簽約，事後梁野也總覺得有些對不起他，不僅靠自己的人脈将他推薦去了另一家經紀公司，平日裏也很照顧他的資源，兩人關系雖然很好，但看在對方的粉絲眼裏就有些微妙了。

原來在我的世界裏，因為沒有梁野的參選，宋哲然順利地拿到了第五名，出道成為了BlackHawks組合的一員。

就在這時，微博推送的提示音忽然響起，我低頭一看，狀态欄那一行明晃晃地寫着——

[爆][頭條]宋哲然生日會遇刺。

【75】

我只愣了一下，立刻翻身下床，打開電視調到娛樂頻道。

屏幕上原本俗媚無趣的娛樂版女主播一改往日浮誇的風格，穿着正裝跟随衆記者圍堵在TK社的大樓下，語氣嚴肅地對着鏡頭道：

“北京時間2018年8月25日淩晨，當紅偶像歌手、BlackHawks組合成員宋哲然在結束自己于前日的生日會後，在後臺換衣間遭到瘋狂愛慕者的刺殺……目前……已送往P大第二附屬醫院進行搶救……”

“據悉，該網名為恰似流年的女子确認罹患較為嚴重的精神疾病，對TK社旗下HIU選秀圈藝人情有獨鐘，曾不止一次有過嚴重危害到偶像人身安全的私生行為……現已被警方控制……”

被警方押着出了TK社大樓的女人在鏡頭下一閃而過，很快被各路記者包圍了起來，身形卻看着有幾分熟悉；我當機立斷關掉電視，又打開了電腦搜索宋哲然遇刺事件的現場視頻。

把行刺宋哲然的私生飯被捕鏡頭反複看了三四遍之後，我截到了她露出正臉的視頻截圖，對着那張蒼白而病态的臉看了許久後，整個人仿佛被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沒有錯，她就是當初在片場休息室遇到的那個頭戴棒球帽的女人、梁野的瘋狂私生飯。

【76】

天色大亮。

我哆嗦着點上煙，試圖再次用尼古丁來喚醒自己整合推理的能力，在缭繞的煙霧中細細地梳理着如麻的思緒。回憶着剛才在視頻中看到的那個渾身是血被擔架擡着送上救護車的男生，又想到當初血淋淋從枯井裏爬出來的梁野，我忽然徹底明白了過來。

梁野說他死在二十歲生日的這一天，而與他同日出生的宋哲然也在這一天遭到私生飯的刺殺，現在生死未蔔。

也就是說，在另一個宋哲然沒能作為BlackHawks組合成員出道的世界，這個患有精神病的女人喜歡上的人成了梁野，理所當然的，被她表白不成捅成重傷的人也成了梁野。

臨死前并不知情的梁野在自己的生日會上許下一個心願，希望有生之年可以見我一面，真正地觸碰到我的實體，而不是永遠只能隔着一口枯井旁觀我的人生。

然後老天便開玩笑似的滿足了他的願望，把他送到了我所在的世界一個微妙的時間點，給了他到自己忌日為止的、與我相處并相戀的期限。

對他而言，我或許只是他陷入永恒的長眠前一場過于真實的夢境罷了。

梁野說，這個願望已經實現，他終于可以沒有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走向死亡了。

梁野說，希望我能把他忘了，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77】

……

我環顧着空落落的出租屋，閉上雙眼回想着我們曾經在這裏的種種，終于忍不住頹然倒在床上。半晌翻了個身，眼淚便毫無知覺地順着臉頰淌了下來。

我該怎麽忘了你？我怎麽可能忘了你？

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知曉你的存在，可我看見你來過，我知道你愛我。

【78】

如果當初我沒有走到那口枯井前，那麽我今後的人生會是什麽樣的？

我不知道梁野在異世好好地活着、又在二十歲的這一天被刺殺，不記得年幼的自己曾眼睜睜看着好友被瘋老頭扔下枯井，依然還是這個庸庸碌碌的江琛，像世間的絕大多數一樣按部就班地過完我的一生。

我只知道哪怕這也是我臨死前的幻境，我不後悔遇見他，也不後悔愛上他。

……

等等，枯井？

我如夢初醒，猛然坐起身來捂住自己的胸口，下一刻便飛奔到了窗前。

後半夜似乎下了一場小雨，窗外那一成不變的景色被覆上了一層乳白色的霧氣，迷蒙而飄渺地在我視野中蔓延，最終在日光的照耀下緩緩散去。

霧氣散盡的那一刻，我心跳如鼓。

【79】

當我看到那口熟悉而可愛的枯井時，驚天的狂喜一瞬間淹沒了我。

天知道這十多年來我對它是一種怎樣複雜的情緒，有恐懼與忌憚，有好奇與迷惑，但是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我會因為看到它而激動得想要感謝上帝。

我狂奔着出了門，撲倒在井邊敲敲打打，把手伸進去胡亂地憑空打撈着，心中祈禱着梁野能像上次一樣從裏面爬出來，問候一聲我這個憔悴的老同學。

清晨的小道邊有晨練的鄰居路過，看到我的時候紛紛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對着一口只有我能看到的枯井做出各種各樣的滑稽動作，我當然知道此時的自己在路人看來有多可笑，可我已經懶得去在意那麽多了。

努力了好久也徒勞無功，幹涸的井底始終沒有傳來半點動靜；我想要直接跳進去，身體卻被一道無形的空氣牆攔在井外，似乎在勸我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還是得找到科學的方法才行。

我撐在井口邊深吸一口氣，終于冷靜了下來。蹲在井邊琢磨了一會兒後，我阖起雙眼，開始回憶起與梁野重逢後的點點滴滴。

如果思念可以穿越時空，我相信我和梁野一定會在某個節點的某個瞬間，作為戀人也作為朋友，即便身處異世，也能夠心意相通。

……

恍然間我驀地想到，當初梁野第一次從井裏爬出來的時候，我到底有沒有抓住他的手？

【80】

慢慢地，我聽到井底傳來了水流的聲音。

睜開雙眼的時候，我看到有澄澈的泉水正從深幽的井底不斷冒出，下一刻便漲到了我面前。金色的微光從水面上綻開，很快流動起來，帶着一幕幕走馬燈似的影像，終是溢出了井口。

一點點，一點點，梁野的回憶緩慢而溫柔地将我浸沒。

我看到幼時雪白而精致的梁晶晶趴在一口井邊朝裏面看着，稚嫩的小臉先是震驚，然後是驚喜，最後興高采烈地跑去跟他爸媽說我沒有死。

梁野的美人老媽聞言嘆了口氣，拂了拂自己的波浪卷發，回過頭去咬着紅唇跟他老爸說，看來孩子在這裏已經待不下去了，不如還是跟她回美國吧。

畫面一轉，我看到的依然是坐在井邊朝裏面張望的梁野，有所不同的是周圍的背景已經變成了美國洛杉矶。

他就這麽在異世看着我，有時候一天也不和其他人說上一句話，他老媽起初以為他有自閉症，還帶他去看了不少所謂的名醫，直到後來才确定了喜歡對着後院的空地發呆只是自家兒子的怪癖。

枯井多年未變，梁野卻在一天天長大。

看着梁野日益趨向成熟的五官露出各種豐富的表情，我似乎能猜到他看到的畫面是什麽。

如果他笑得合不攏嘴，那八成我是又帶着自己的小夥伴一起做了什麽奇葩的蠢事；

如果他微擰起眉，顯然一副氣鼓鼓的樣子，那或許是我在學校被路過的小師妹搭了讪；

而如果他滿臉通紅地捂着自己的鼻子，想看又不想看似的從指縫裏窺着井口，那我想也知道一定是當時的自己躲在屋裏做些什麽青春期的好事。

……

終于我看到梁野比大多數同齡人提早完成了學業，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和他已經差不多是個落魄瘾君子的老媽一番争執後，還是坐上飛機回了國，參加了TK社舉辦的Hit It Up選秀節目。

我看到他終于成了萬衆矚目的偶像，登頂C位出道、接受各種娛樂新聞采訪，鎂光燈背後的笑容卻始終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晶晶……”

我忍不住喃喃地出聲道。

本以為身處異世的我在浏覽梁野的回憶時只是一個旁觀者，誰知水面中正在節目後臺跟組合成員聊天的梁野忽然一愣，居然回頭朝我的方向看了一下，然後有些迷茫似的拿胳膊肘搗搗隊長，問道：

“你剛剛有沒有聽到什麽人在叫我？”

“沒有啊。”隊長很快地答道，見梁野似乎有些恍惚，便關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是不是趕通告趕得太累了，要不要讓雪松哥給你放個假？”

梁野擺擺手，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見節目組似乎已經準備就緒，便起身和成員們一起離開了後臺。

而我大喜過望，對着井中他的背影大喊道：

“晶晶！！梁野！”

我伸出手去想要探向水面，卻又被一堵無形的空氣牆擋了回來。“……你聽到我叫你了嗎？晶晶！”

遺憾的是，這次梁野沒有再聽到我的呼喚。

【81】

水面流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快就到了梁野二十歲生日的當天。

作為TK社旗下最紅的男團C位，又是身價不菲的官家公子，梁野排場極大，這一場生日會有許多業界名人和流量明星參加，幾乎占據了TK社整層的宴會廳。

有一家娛樂雜志似乎拿到了他們的獨家，而梁野顯然非常适應自己鏡頭前的形象，面上一直挂着優雅而禮貌的商業式微笑，待人接物也十分謙遜得體，稱得上是個挑不出半點瑕疵的優質偶像。

可我看得出他并不開心，因為我才是了解他的那個人。

生日會的環節無外乎各種無聊的餘興節目，不過因為有很多綜藝感十足的名嘴大咖在，氣氛倒也很熱鬧。牆上的時鐘滑向十一點的時候，我的心情開始變得緊張起來，再沒有心思去看梁野的假笑，在這井外的上帝視角四處搜索着某人的存在。

我看到大家開始為梁野唱生日快樂歌的時候，那家拿到了生日會獨家的娛樂雜志正在以不同角度拍攝着現場，有個身材矮小、助理打扮的男人悄悄從人群後離開，我趕緊把目光投向他的背影，發現果然是那個刺殺宋哲然的私生飯。

看到男裝打扮的女瘋子離開宴會廳後便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梁野的換衣間，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又氣又急得幾乎破口大罵。

TK社的安保人員可能也沒想到會有私生飯跟着記者團隊一起混進來，而那家娛樂雜志同樣也沒有留意到自己的攝影組何時多了個助理，然而現在一切都已經太晚，一旦結束生日會後梁野回到換衣間，就極有可能再次被那個持刀行兇的女瘋子推下地獄。

我焦急地看向仍被衆人簇擁着的梁野，他依然笑盈盈地與身旁的人聊天，只是在鏡頭沒有掃到的地方扯了扯自己的領口，臉上有一瞬間露出了些許不舒服的表情，看來并不喜歡這種憋悶的穿着。

我也顧不得自己的舉止在路人看來有多像個瘋子，趴在井口朝裏面大喊道：

“梁野，梁野你能聽見我嗎？不要回換衣間，和大家待在一起！千萬不要回去！！”

……

有一瞬間我看到梁野擡起頭，朝我的方向看了過來，面上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像是在懷疑自己産生了幻覺。

【82】

把記者和大部分賓客打發走後，梁野和組合成員一起坐在禮物堆裏吃着蛋糕，身旁臉上還沾着奶油的隊長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打趣道：“小百合大人，不如告訴哥兒幾個你剛剛許的生日願望是什麽？”

十分受不了小百合這個稱呼的梁野擂了他一拳，然後把剩下的蛋糕一口塞進嘴裏，咬着叉子悵然道：

“希望能見到我喜歡的人。”

“啊？還是出道訪談時提到的那個暗戀多年的妹妹嗎？”隊長吃了一驚，随即痛心道，“哎，聽哥說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連我們紅透半邊天的小百合都看不上的女人，這輩子怕是也再難找到對象了；不如忘了她，也給你的粉絲妹妹們一個機會吧。”

梁野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他不是妹妹。”

“呃，不是妹妹……？”隊長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後，看向梁野的目光忽然變得危險起來，“小百合啊……我說你該不會是，喜歡上了有夫之婦吧……”

梁野噎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似乎也懶得搭理他，吃完蛋糕後便起身打算去換衣間了。

隊長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跟身邊的成員們咬着耳朵道：

“對，這就完美地解釋了為什麽這世上居然會存在連梁野也泡不到的妹子，我的天，他的口味也太辣了……”

梁野的腳步微妙地頓了一下，轉過頭來目光複雜地看着瞬間噤若寒蟬的幾個人，仍是沒有解釋什麽，揉了揉自己有些困倦的雙眼，繼續往換衣間走。

【83】

井內的梁野走得悠閑，井外的我卻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心早在油鍋裏被煎了千八百遍。

再這樣下去，我遲早會看到梁野走進那個瘋女人設下的陷阱，然後像我所在的世界裏遭到同樣厄運的宋哲然一樣，被擔架擡着送上救護車，最後在冷冰冰的急救室病床上停止呼吸。

……

十二年後，難道我要第二次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我閉上雙眼，又緩緩睜開，用盡了最後一分氣力朝水面中毫無防備的梁野大聲喊道：

“梁野！回過頭來看着我！不準進去！！”

我看到原本平靜的水面被音波震得劇烈地蕩漾了一下，又慢慢恢複了流動。

【84】

……

當梁野的手即将碰上換衣間門把手的一剎那，他忽然察覺到什麽似的回過頭來，隔着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對上了我焦灼的雙眼。

“江……琛？”他愣愣地停下來，長久地凝視着井口的我，半晌輕拍了一下腦袋，自言自語似的苦笑道，“難道是我最近通告趕得太累了嗎，居然會在這個時候看到江琛的影子？”

看到他用那我所熟悉的溫柔眼神看着我，像在看着一個永遠觸碰不到的美夢，我心中劇蕩，強迫自己穩住撐在井邊的身形，幾乎喜極而泣。

越發明朗的夏日豔陽下，異世的我朝他伸出雙手。

“梁野！晶晶！這不是幻覺！快看着我！到我的世界來！！”

【85】

梁野凝視着我，終于慢慢地，毫不猶豫地，朝我伸出了手，與我隔着開始融合的另一個時空緊緊相握。

握住那只冰涼而柔軟的手的一瞬間，無數斑駁陸離的影像在我腦海中流竄，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我知道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放開他的手。

【86】

……

身為相同性別的男人也好，身處不同的世界也罷，只要兩個人的思念等同等重，我們的愛就可以穿越時空。

這一次終于，他又回到我身邊。

【87】

……

……

又是一天溫暖而惬意的清晨。

我仰躺在出租屋的小床上，呆呆地望着頭頂熟悉的天花板，總覺得自己像打了場百年戰争似的筋疲力盡。天知道二十四個小時前我曾經歷了多麽離奇而又驚心動魄的一幕，而現在還能像個尋常人一樣從自己的小窩裏醒來，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很多瑣碎而糾雜的細節已經被我遺忘了；只是還好，美麗的生活如期而至。

我看向窗外，那口陪伴了我多年的枯井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那片空地上，徹底地把梁野留在了我的世界。

我朝廚房看去，梁野正在竈臺前忙碌着，似乎還在鑽研他的菜譜，回頭見我已經醒了過來，便勾唇笑笑道：

“寶貝兒，過來幫我試試味道。”

我聞言便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來，三兩步跳到梁野身邊來摟住他的腰，張口便含住了遞到眼前的調羹。

“……嗯，挺好的，不鹹不淡。”

我咂咂嘴，很自然地低頭在他裸露出的雪白脖頸上啃了一口，然後懶懶地挂在他身上，雙臂依然圈在他的腰間，說什麽也不願放手。

梁野側頭親了我一下，笑道：“怎麽了？”

我抱着他喃喃道：

“晶晶啊，我總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梁野瞥了我一眼，噗哧笑道：“做夢的應該是我才對吧？”說着便轉過身來，暧昧地在我唇間呼了口氣道：“作為破除了魔法把我從死亡世界解救回來的王子殿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才好。”

“有什麽需要感謝的？”我凝視着他嚴肅道，“你愛我，我也愛你，這是早就清楚不過的事。”

【88】

飯後一起親親熱熱地在水池邊洗碗。

“有一點我很好奇，晶晶。”我看着他熟悉而惬意的側臉，忍不住問道，“你真的是之前喜歡我的那個梁晶晶嗎。我是說，畢竟平行世界有那麽多個，萬一我當初撈上來的是其他世界的梁野，那我可不就虧大了。”

梁野放下手中的盤子看了我一眼，似乎也猜到了我心中的那一絲困惑，貌似苦惱地思索了一陣後，湊到我耳邊低聲笑道：

“……【略】不就知道了？我可是熟知你身上所有的【略】呢，江琛寶貝兒。”

【89】

我知道我不該質疑自己的愛人。

看着梁野【略】過後心滿意足地偎在我懷裏的可愛模樣，我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略】，終于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耳鬓厮磨間，我再次低低地長嘆出聲：“……你真的已經回來了嗎？”

梁野睜開眼睛看着我，目光依舊缱绻而溫柔：

“回來了。”

我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失而複得的喜悅再度覆遍了全身，只覺得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比我更幸運，能夠親手扭轉乾坤，将已經去往死亡之地的愛人拉回到自己的世界。

許久，我開口問道：

“晶晶啊，你現在在我的這個世界可是個徹徹底底的黑戶，以後有什麽打算？”

梁野笑了一下，似乎也考慮到了這個現實的問題，微側着腦袋道：

“嗯，我想想……”

還沒等他開口，我便慷慨地提議道：“你以前不是說過想做米其林大廚嗎？不如去上廚師學校吧。在我的世界你可以盡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會養你的。”

又道：“別看我現在看起來窮，養老婆可絕對不是一件難事，尤其上個月我業績不錯，拿下幾個大單賺了不少錢呢。”

梁野看着我，忽然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嗎？賺了多少？”

我仔細算了算，很是得意地挺起胸膛道：“足足有六千塊呢。”

“……”

梁野忽然沉默了下來。

【90】

“寶貝兒，你知道我在那邊随便接一支廣告就可以拿多少代言費嗎？”他幽幽看我道。

我張了張口，很快像霜打的茄子似的低下了腦袋。我當然知道梁野作為明星時的收入和消費水平，那可絕對是身為普通人的我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在這樣的人面前賣弄自己做銷售得來的那點收入，實在是有些自不量力。

梁野很快敏感地察覺到了我沮喪的情緒，湊過來吻吻我的臉頰，無奈道：

“寶貝兒，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見我看他，他笑了笑又道：“我當然很高興你養我，不過目前來看，不如還是讓我操起老本行來賺錢更輕易一些。”

他伸出手去在床頭櫃上摸索了一陣，很快摸到了當初在生鮮市場前魏雪松塞給他的名片，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後，道：“我在這個世界既沒學歷也沒關系，或許還是進娛樂圈更靠譜些；TK社年底就有一場選秀，既然在那個世界我可以晉級C位，那麽這個世界也同樣可以。”

見他神色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我不由得吃了一驚：“晶晶啊……你真的還想當偶像歌手嗎？我還以為你不喜歡。”

梁野想了想，慢慢道：“以前是很不喜歡……不過成團出道之後，和團員們都相處得不錯，倒也有些舍不得在這個世界和他們做一輩子的陌生人了；圈子裏的那些好友，還有這次大難不死的哲然，我也想以後能有個正式的身份去探望他。”

我看着他，神色還是有些遲疑。

“……放心，寶貝兒。”梁野安撫般拍拍我的手，枕在我的肩頭低聲道，“那個女人會在監獄裏過上一輩子，再也不會有誰來傷害到我了。”

“……”

話雖如此，如果讓老婆出去當明星賺錢，那我豈不是變成了被包養的小白臉？

我點點頭，雖然心底有些郁悶，卻還是沒有說出任何異議。

哪知我的神色都被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看在眼裏，便親熱地摟住我的脖頸道：

“寶貝兒，我們已經是情人了，又何必算得這麽清楚呢。你養我和我養你，本身也沒什麽區別不是嗎；等我賺夠了我們兩個的退休金就退出娛樂圈，以後夫唱婦随，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我悶悶地在他那圓潤的肩頭上啃了一口，總算接受了這個浪漫的說法。

“好了，先不說這個。下個月我就要回老家了，你得先跟我一起去見見爸媽才行，老人家想看你這個兒媳婦已經想很久了。”我仍是用嚴肅的口吻道，“另外，就算以後是你養我，在年底TK社的選秀之前也必須是我要養你的；你可是我的老婆，知道了嗎。”

“好啊，”他眨眨眼睛，朝我莞爾一笑，“那就麻煩你先養我了，我親愛的……寶貝兒老公。”

【91】

二零零六年夏天，我家後院忽然多出了一口井。

二零一八年夏天，它終于消失在我的世界裏，留給了我一個相伴一生的愛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