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又是這個噩夢——
一個鼎狀的純金火爐,熊熊的火焰,在鼎中叫嚣,火浪在漆黑一片的煉房中張牙舞爪的掙狂,像饕餮般不知餍足的吞吐着紅火的舌頭。也許它嘗到過血腥的味道,便上了瘾般,永遠戒不掉,每次燃起時便想要品嘗。
昔玦的記憶就定格在了這裏,但不是火爐,而是火爐中,那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和滿屋回蕩着的慘叫聲,如麋鹿被嘶咬時那恐懼痛楚的求助。
她哭不出來,眼淚早已流幹,想沖上前去拼個魚死網破,但她又動彈不了,只能看着幼小的生命一點點的沒入火中,被燒成灰燼。
而在這房中的其他人,與她年紀不相上下的孩子,都在顫抖的哭泣,因為命運的魔爪很快就會伸向他們。
在她模糊的視線中,有幾個坐在高椅上的人,正冷笑着看着這一切,那笑容詭異寒徹,與這炙熱般的火爐是那樣濁泾清渭。
昔玦慢慢閉上眼睛,因為他說的對,她誰也救不了,就算她救的了這次,下次還是一樣,痛苦只是早晚的問題,永遠不會結束……
從夢中醒來,看着屋內皎潔的月光,籲了口氣,擦了擦額間的汗滴。
她,又做夢了,這個噩夢不知會困擾她多久,但唯一不變的是,在夢中還是那樣真實,那樣恐懼,以至過了這麽久,她依然害怕黑夜,因為黑夜就會讓她想到那個煉房,那個男人。
披了件外衣,她下了床,看見外面的浴桶還在那裏,想起昨晚沒有把它收走。手探了下去,卻是一片涼涼,水溫早已褪去,剩下的就只有寒意。
她吸了口氣,一擡一落間,整個人已進入了水中。她慢慢下沉,直到将自己完全浸在水裏,她喜歡享受頻臨死亡的感覺,那樣她的心就不會痛苦。
就像水帶給她的陰影,她不能呼吸,稍不留神,就會如萬條毒蛇從她的七竅中流入身體裏,然後就是死亡的痛苦。
門外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昔玦在水中聽不真切,直到門被踹開的瞬間,她才從水中鑽了出來。
“你怎麽又把自己浸在冷水裏?”丘焰皺了眉,順勢從床上抓了棉被,将她整個人打橫抱了出來,“衣服也濕了,小心生病。”
昔玦笑了笑,任由他把自己抱到床上,捏了個訣,将她身上的衣服變幹,然後裹在厚厚的棉被中,像個香噴噴的粽子。
“我聽到你房間有水聲……”丘焰坐在了床上,房裏沒有點燭,月光照進窗棂,像極了煉房的一角——屋檐上面那塊小小的四方形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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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進來時,那白色的霧蒙蒙的光線像紗一樣整齊有形。
她一向害怕夜晚的月光,所以平素睡覺時都會關緊窗子,可現在她做了噩夢,醒來卻第一意識的打開了窗子,也許在她的潛意識中還在回憶,人已醒,魂魄還在夢中。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丘焰撫着她的發,她沒有躲開,只淡淡的笑。
她一向知道丘焰這些年對她的特別——他就像哥哥一樣,待她如珍寶,總是呵護備至,輕輕柔柔的好像春天的細風,低低地訴說着某種情懷。
正如連她房間裏有細微的水聲都能聽到。但那又怎樣,她已沒有愛人的權利,被那個男人剝削的體無完膚。
“已經習慣了,其實……你不必理會我。”她仰起了半真半假的小臉,絕美的仿佛天地失色的容顏在月光下更加楚楚動人。
丘焰嘆了口氣,拿她無奈的笑道,“每次都這樣說,你知道,我不會不管你。”
真的是,有太多的無奈和凄涼,正如他知道,昔玦絕不會回答他這樣的問題。
果然,她只是搖頭笑道,“又打擾你的睡夢了。”
丘焰微微惱了,但就算如此,他是春天裏的綿雨,不會是夏天中的狂風暴雨,正如他的人一樣,溫和的沒有一絲殺傷力。
他激動地撫住她柔軟的肩膀,語氣嚴肅而又帶着祈求道,“為什麽就不能忘記,總讓自己活在陰影中?”
昔玦低着頭,忘記?那些恐懼與害怕的幾乎窒息的日子,那些被折磨的行屍走肉般的日子,真的能忘記嗎?
她知道,一切剛剛是個開始。
“昔玦,我們不該回來。”他搖搖頭,仿佛已将她的沉默解讀的淋漓盡致。他知道,這一切不會結束,只會愈演愈厲。
過去只是他自己的想法,畢竟他們又回來了,回到這個最初的地方,來了結他們與那些人的夙願。
其實何必了結,從他們跳進地獄岩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死了,再回來只剩下糾纏而已。
“丘焰,你知道,我不會就此罷手,”她黑亮的眼眸濃濁得如墨般,“我一定要讓夏侯絕倫付出代價。”
“那又如何,報了仇你會快樂嗎?報了仇你就能走出陰影,再也不去想從前發生的事情,忘記他對我們的傷害,走出那血腥的世界......昔玦,真的是這樣嗎?”
她轉眸驚詫的望着他,卻聽他自問自答道,“不會,你不會,也許這一生你永遠都無法走出陰霾。”
落寞的嘆息,自嘲的哼笑。
她會開心嗎?昔玦反複在心裏問自己這個問題,答案是肯定的,她一定會開心,因為她恨他,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在她最痛苦無助,生不如死的時候,他還在她身上加注更滅絕人性的傷痛,她怎能不恨不怨。
他自嘲的搖頭,“何況這件事并不容易。”
她當然明白這不容易——
神族當年覆滅後,所有的神力也随之消散,以至讓他們這些尚未成年的神子神女沒有了神力的庇護,連普通的孩童都不如,只會是別人沾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如今他們重獲神力,但只憑他們四人之力,想匡扶神族真的不容易。尤其在這個爾虞我詐,表面和平,暗自波濤洶湧的族派紛争時。
仙界的實力已不容小觑,更何況是神族的守護族夏侯一族,因為與神族關系密切,又是神族設立在人間的分支,他們大多的術法和功力都是神族傳承的,他們的修為不次于仙界。
而且他們在人間多年,在朝中也是位極人臣,早已在君主和百姓心目中樹立了一定的威信,從這一點看,他們的确占優勢。
昔玦擡起了頭,望着地上那白霧般卻看不透的皎皎月光,她的眼中閃過一道冷光——
其實她根本就是恨着神族,若不是天帝的不仁,衆神的不義,她的母親不會只身前往化解魔煞,修補天裂,但凡衆神肯相助,她母親也不會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
女娲一族永遠逃不開悲慘的命運,只因為女娲一手創造了人類,所以就該世世代代承受着人類最原始的罪惡。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雷電滾滾,天地瀑下混濁戾氣,母親卻淩風而起,迎着戾氣而上,用她的畢生修為與魔煞糾纏,她在狂風暴雨中全身濕透,虛弱不堪,一次次被雷電擊中,滿身鮮血,卻繼續與魔煞搏鬥.....她到死都不會忘記。
或許當她匡扶了神族後,會選擇永遠離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讓她一個人在這些痛苦中永生永世的糾纏交疊。
丘焰嘆了口氣,不舍得她再冥想下去,反正只要她在這裏就好,時間就是一味最好的良藥,就算不能徹底根治,也會有緩解的作用。
這百年來,她的症狀已經比以前好了太多。記得他們剛剛逃離生天時,她根本不能入睡,她從不哭,只會在不停的修煉中折磨自己。
他記得最清楚的一次,她幾天幾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修的舞劍,最後體力透支暈了過去。
相較之前,現在的她已經有所好轉,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
只要,不再遇到夏侯長歌,但,這有可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