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淚眼問花花不語
時值盛夏,卯時天已大亮,舒墨然拎着一小壇從林晴那讨來的桃花釀,伴着袅袅荷香穿過安然亭,沿着木槿花的指路,獨自一人來到後山。
那兒有一片金絲桃和棣棠花交織而成的花海,是她從前來後山玩的時候,一時興起所栽種的,如今已經爛漫在漫山遍野。
從小到大,她見過最多的便是這些可以入藥的植株,這些花兒可能稱不上是名貴,但在她眼裏,最是美麗。來到這兒,被熟悉而清新的盈盈藥香纏繞着,仿佛回到了神醫谷一般,讓她能徹底放下心防,對自己敞開心扉。
這些日子以來,她每晚都伴着那淡淡檀香入睡,渴望在夢中遇見他,可是,他一次也沒有入夢裏來,是因為恨她當初那般的決絕嗎?
“熙遙,你為什麽一次也不來見我呢?你不怕我真的把你忘了嗎?”她蹲在地上,打開酒壇喝了一口,“你再不來 ,我就真的忘了你,做一輩子的陸夫人。”
說着,又停頓了一下,哽咽着:“我開玩笑的,我怎麽可能忘記你呢,要是忘了,你會更生我的氣吧。”
然後又提起壇子抿了一口,她覺得,一定是這酒還沒釀熟,所以太嗆了,不然怎麽把她的眼淚都辣出來了。
明黃色的花海豔麗得幾乎快要刺傷她的雙眼,刺得眼睛生疼,眼底的水漬越積越多,于是就這麽一口一口又一口的烈酒入喉,一邊喃喃自語,兩頰遍布着漣漣淚水,沉浸在過往裏,甚至連豆大的雨點滴落,打在身上都恍若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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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梅軒,陸淵醒轉之後發現不見了舒墨然的身影,眼看着東方烏雲将至,暴雨将傾,不禁擔心起來。雖然她的身體不算孱弱,但幼年的那次中毒終究還是有所影響,每逢陰雨連綿,稍不留意便極易生病,更不能淋雨。
可直至雨幕傾瀉,衆人遍尋莊內,也不見夫人蹤影。
卻聽林晴說到:“昨日傍晚時分,我曾遇見嫂嫂前來棠風院的西府海棠樹下,挖走了一壇酒,神色很是落寞的樣子。表哥,莫不是你惹表嫂生氣了,所以她要借酒澆愁?”
陸淵沒有回答林晴的話,倒是注意到了“借酒澆愁”這個字眼,借酒澆愁,是了,今日正是師弟的生辰,往年這時候都是在谷中,每年的這一天,她都是第一個起床,早早地為遙師弟準備一碗長壽面,不管是剛開始一看就很可怕的面,還是後來色香味俱全的,師弟通通都吃個精光,然後笑得跟個二傻子似的。
可是今年……
若說這裏還有什麽地方是她在這一天最願意去的,必定是栽滿回憶的後山了。
“踏雪,先去準備好夫人平日裏穿的衣服,先烘暖一些,尋梅,你先吩咐小廚房去熬一碗姜湯來。”說完就抓起一把繪着紅梅的油紙傘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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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後山,果不其然看到她狼狽地蹲在花叢前,一手扶着酒壇不放,一手環住雙膝,整張臉都埋在腿上,身子可能是因為哭泣或是寒冷,抖得一顫一顫的。
聽到腳步聲,昏昏沉沉的舒墨然緩緩擡起了頭,是她出現錯覺了嗎,她居然看見了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撐着一把傘,定定地凝望着她,從他的眼中,她看出了心疼。
她不确定地問:“師兄?是你嗎?”
陸淵點了點頭,怕她看不到,又“嗯”了一聲:“師妹,快回去吧,雨越下越大了,你……”
還不待他說完,她就急切地扔下剛剛牢牢抓住的壇子,起身,撲進他懷裏,因為動作太猛,他一時不察,傘柄從掌心脫離,落在地上 :“你終于來了,我好想你啊,熙遙,我終于又看見你了。”然後就在眼前這個同樣有藥香的懷抱中暈過去了,她想,真好,我又抱住他了。
陸淵身體一僵,原來,她是把自己當成了他,當成了她的另一個師兄。原來,這幾個月的人前歡笑,都是假象,他還以為她這麽快就從悲傷中走出來了。
雨勢越來越大,他無暇多想,橫抱起她快步返回墨梅軒。
将她放在榻上,喚來踏雪為她将濕衣換下,奈何她卻緊緊抱住自己的手臂,喃喃道:“師兄你別走!”
陸淵無法,只好将人遣走,親自用內力幫她烘幹,端來猶自滾燙的姜湯,輕輕吹着,細心喂她喝下。揩了揩嘴角殘留的湯漬,望着她不安的睡顏,眼中滿是憐惜。
等到中午,舒墨然依然沒有要醒來的跡象,還渾身發燙,臉色紅得過火,守在一旁的陸淵探手在她額頭摸了摸,這是發燒了。一時墨梅軒又忙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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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醫谷,正在院裏練劍的沈熙遙胸口驟然一痛,腿下踉跄,幸虧他反應快,用劍撐了一下。是她嗎?是她在思念自己嗎?
剛走出房門的洛楓恰巧撞見這一幕,忍不住嘲諷道:“年輕人,你這樣不行呀,才剛及弱冠之年就這麽不頂用,連我老頭子都不如呢。”
為了不被扣上欺師滅祖的帽子,沈熙遙咬咬牙無視了這老不正經的話,真不明白,明明是這麽幼稚的一個人,怎麽就被外面的人吹噓得那麽清高,真是個厚臉皮的老頭。
看見徒弟一個眼神都不想多給自己,轉身就進了裏屋,洛楓表示自己很受傷,怎麽就收了這麽一個不敬不孝的徒兒。一邊又追上前去,喋喋不休。
“小兔崽子你這是什麽态度,有你這麽對自己師父的嗎,虧我當初救了你的命,還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你,你現在居然這麽對我。”洛楓戲精上身,哭得還挺像模像樣。
“您能不能換一套說辭,每次都這麽說,我都倒背如流了。還有,一把屎一把尿,你這是要謀殺誰呢?”沈熙遙無奈,拿出一方帕子細細擦拭着劍身。
“果然還是小然然貼心,難怪她要離開你。”洛楓秉承着你讓我不高興我也讓你不高興的鬥嘴法則,哪兒痛就往哪杵。
聽到這句話,沈熙遙手下的動作微微頓了頓,然後疊起那方蘭草帕子,隐隐有些顫抖地将劍插入劍鞘,挂在牆上。面色如常地說:“她一定會回來的,不管多少年,我都等。”
完蛋,這個二徒弟的情緒好不容易才平穩了些,怎麽自己又往他傷口上灑鹽了,連忙想另找個話題岔過去:“你帶回來的那小子,我看他脈象,像是快要醒過來了。”
本以為他會順着這話頭說下去,沈熙遙卻扯出了一個寡淡的笑容:“師父,沒事的,我想你多提提她,我很希望能有人和我聊聊——有她的歲月。”那樣,仿佛她還在自己身邊。
就像剛剛,自己在院裏練劍,看着紫薇樹下的一架秋千,感覺她仍然坐在秋千上,笑得甜甜的,看着自己,等他一出汗了就拿出随身攜帶的絹帕,為自己溫柔地拂去額角的汗珠。
可是,山風吹過,抖落一樹飛紅,那幻影倏而消失不見,只餘下一聲嘆息。
瞧他總算是想明白了,洛楓放下心來,招呼着他吃長壽面:“今日是你生辰,嘗嘗我的手藝怎麽樣?”
怔怔地看着這碗壽面,還真是一言難盡啊,比她第一次做的還要醜,沈熙遙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但還是很給面子地吃了,然後知道了什麽叫表裏如一啊——真難吃。
聊着聊着,洛楓也不禁懷念起那時的神醫谷,除了他們,還有陸淵和舒墨然,要他說,多了個女娃娃就是不一樣,起碼那鮮活氣兒就多了一大半,哪像現在這樣,死氣沉沉,冷冷清清的。
“三月初的時候,你大師兄成婚了,娶得是他家故交之女,聽說感情挺好,淵小子都把人捧着手掌心當塊兒寶來寵着了。啧啧,說實話,除了你小師妹,我還沒見過他對哪個女人這麽好。”洛楓笑得雞賊,“等我哪天吃飽了沒事幹的時候,我就去他們扶風山莊逛他一逛,非得去見識見識,到底是什麽樣的佳人能叫他那麽上心。”
“不過陸長風那老小子,帶着夫人雲游四方去了,把那一大堆攤子留給了他,還是你小子會享福啊,窩在我這風景怡人的神醫谷。”洛楓也不管他接不接話,繼續自言自語,盤算着自己什麽時候也去扶風山莊,找大徒弟敘敘舊。
要不要把眼前這個也一并帶上呢,讓他四處走走也不錯,就是不知道看見人家蜜裏調油的小夫妻會不會觸景傷情。啊呀,這真是個艱難的選擇,自己真是個思慮周全的好師父。洛楓不要臉地想。
而沈熙遙自聽見“三月初成婚”開始就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成婚,多麽令人向往的字眼,他也曾憧憬着,待她及笄,便風風光光地迎娶他,做他唯一的妻子。如果沒有那場變故,自己的這個心願應該早就實現了,三月初,她的生辰就是三月初,如果她還在自己身邊,今年就該是他們的婚期。
他們各自懷揣着自己的心事,共同緬懷過去谷中師徒四人的歡樂時光,沒有注意到隔壁一間房,那躺在榻上已經昏迷數月的男子,在聽到“扶風山莊”、聽到“陸淵”的時候,手指略微動了動,而後又恢複如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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