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年
将情況禀明皇帝,賢妃就被打入了冷宮,所生的大皇子也被交與俞嫔撫養。
禦醫又言,此次雖僥幸脫險,但孩童體弱,經過此毒的摧殘,更是需要靜養,姑蘇神醫谷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只是洛神醫性子傲,恐怕還需努力一番。帝後此時也想起無塵之前的斷言——殿下本是壽夭之命,京城雖是一國繁華之都,卻也聚集了歷朝歷代的殺戮與戾氣,不适合二殿下将養身體,弱冠之前不可在京城長久逗留,但命中貴人可助他化解劫難。又思及此次,更是不得不信。
無法,皇帝只好将舒柏诏進皇宮,說清個中緣由,待二人稍微恢複适宜遠行的時候才由舒柏帶隊護送他們一路南下,洛楓感念舒柏為寧國百姓的付出,欣然答應為二人肅清餘毒,調理身體,并表示願意收他們做弟子。
此時谷中已有陸淵,陸淵比沈熙遙稍大了幾個月,且又是比他們先拜入神醫谷,自然成了大師兄,而他們則一個成了二師弟,一個成了小師妹。他們的到來,為谷中增添了幾分人氣。
一開始,沈熙遙很是內疚自己喂小妹妹吃的那一口玫瑰酥,要不然她也不會中毒,不過現在他能天天見到她,這一點上他還是很開心的。
而且可能小孩子比較嗜甜,她很是鐘愛玫瑰酥,每每看到它,他就會想起這件事,心情複雜。等到她記事之後,無意間曉得此事,就再也沒鬧過要吃玫瑰酥。沈熙遙對待舒墨然也是一日比一日更用心更溫柔,把她寵得都快把個神醫谷給翻過來了,偏生洛楓也樂得縱容,更是助長了舒墨然那肆意張揚的性子。
直到舒墨然十歲之前,邊境都一片安寧,師兄妹三人也在谷中相伴長大,每年臘月初,京城便會派人來接沈熙遙和舒墨然回京,元夕節後一個月,再一同返回姑蘇。
而扶風山莊本就距離不遠,是以陸淵常常能兩邊跑,舒墨然很是羨慕,有時候悶了,會随陸淵一起前往陸家小住,與陸淵站在一起,陸長風夫婦也甚是喜歡這對兒璧人,在漫長的孤獨歲月中,陸家十年如一日地給予她溫暖的親情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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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和二十四年秋,帝都傳來消息,皇後娘娘病重,沈熙遙與舒墨然急忙趕往洛陽。
風塵仆仆地回到舒府,舒墨然卻沒了往年的歡呼雀躍,心情沉重地去給父親母親請安:“爹,娘,皇後娘娘病得很嚴重嗎?我看遙師兄臉色很不好的樣子。”
“這些年皇後娘娘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只是因為不想二殿下因為擔憂而傷了身體不利于修身養性,才一直瞞着他。往年你們回來的那一兩個月,皇後的狀态是最好的,也只有在那個時候,景和宮才是最熱鬧最有生氣的。”舒夫人語重心長,“且如今皇儲未立,倘若皇後一時有個好歹,只怕殿下的日子也艱難了。”說着又隐隐擔憂地朝舒墨然看了一眼。
“夫人慎言,小心隔牆有耳。”舒柏見話頭不對,立即轉移話題,妄議東宮可是大不敬,尤其舒家又掌握兵權,烈火噴油鮮花鼎盛也架不住人心的猜忌,更需要謹言慎行。“再有,然然,你和殿下雖有師兄妹之名,可那是在神醫谷,只要回到京城,他就不再是你的師兄,只是寧朝的二殿下。”
“哦,知道啦。”舒墨然漫不經心地應答。該叫師兄還是繼續叫師兄,他也喜歡自己這麽喚他啊,爹爹也太小題大做了。不過後來事實證明,舒柏真的沒有想錯,人心猜忌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它可以摧毀曾經所有的美好。
又隔了片刻,舒夫人言:“皇後娘娘素來喜歡你,這陣子你就多陪陪她,略盡一盡孝心。”
剛剛舒夫人說二殿下今後日子恐怕艱難的時候,那眼神看得她莫名其妙,此刻又聽到“孝心”二字,舒墨然感覺好像哪裏有點怪怪的,不過也沒細想,繼續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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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內,沈熙遙向皇帝請安之後,與嘉帝一同前往景和宮。一下步攆,滿室的藥味撲面而來,不同于神醫谷內藥草的清香,空氣中只餘下苦澀的滋味。
卸去釵環、褪卻華服宮裝的皇後披散着長發,僅着中衣躺在鳳塌之上,聽見宮人通報嘉帝父子的到來,她掙紮着起身,被沈熙遙快步上前制止,接過白芷手中的靠枕,放在皇後的腰間,小心攙扶着她靠坐在床頭。
“母後,兒臣不孝,終于回來了。”待皇後坐定,沈熙遙向她跪地一拜。
因為終日卧于病榻,皇後未施脂粉的臉略顯蒼白,曾經滿頭的青絲也漫上幾縷白發,唯有此刻的雙眼,因為看見思念已久的愛子而迸發出的光彩,顯得不那麽暮氣沉沉,沈熙遙卻看得一陣痛心。
接下來幾個月,舒墨然時常來景和宮,與沈熙遙一起陪皇後解悶,皇後的氣色也隐約有所好轉,原本被禦醫确診熬不過一個月的她竟硬是撐過了年底。只不過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剛過正月初一,皇後突然咳血,命人喚來二皇子。
一直住在景和宮偏殿的沈熙遙立馬奔至塌前,白芷則遣人給嘉帝送信。
“遙兒,母後要走了,我走之後,你仍舊回到神醫谷去,切記,五年內不得在京久留。至于以後,就看你自己的選擇了。我原本想着,我以為我能夠看到你娶妻生子的,可我知道你喜歡然然,母後也很喜歡,你切不可辜負了她。”
“母後!您別亂說,會有時間的,您一定能看到的,今後我和然然生的孩子還要叫您皇祖母呢。”沈熙遙淚流滿面。
“這座宮殿埋葬了我的一生,母後已為你和然然求來賜婚聖旨,待她及笄便可完婚,也不知道我這麽做對不對,但願你能護她一生,她能佑你一世。”
待皇帝的龍攆終于到達,皇後已是彌留之際,看着大太監手中的聖旨,聽見聖旨的內容,皇後稍感欣慰。“陛下,請您記得曾經答應臣妾的,永遠不降罪于舒……”話未說完,便永遠地合上了雙眼。
晉和二十五年初春,皇後薨逝,嘉帝大悲,追谥其為仁德孝賢皇後,大赦天下,舉國哀樂。
一月後,皇帝仍沉浸在喪妻之痛中,忽聞八百裏加急奏報,北朔與西羌聯合進犯,使大寧的西北東北一線瀕臨崩潰。朝中軍中威望最盛者,唯舒家一門父子,于是舒煜澤請兵前往西北大營,舒柏重新挂帥出征東北邊境。好不容易維持了十年的和平終于被打破,長達五年的戰亂至此展開。
這五年間,舒家人再也沒有回過洛陽,常年駐紮在荒涼的西北邊陲與終年積雪的東北邊城。神醫谷內的師徒四人仿佛一如往昔,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可是他們都知道,有的地方不一樣了。
随着年歲的增長,舒墨然與沈熙遙心中的情感日益明朗;随着時間的推移,朝中的人心也越發浮躁焦慮;最可怕的是,皇帝心中對舒家也越發的忌憚,忌憚于舒家戰神的赫赫威名,忌憚于舒家不用攜天子就能一呼百應的軍威。
他們的軍威,曾經是擊退勁敵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如今卻也成為了他心中紮得最深的一根刺,沒有人知道,無數個夜晚,他都在噩夢中醒來,他曾無數次地夢見他被舒柏一劍刺穿胸膛,滾燙的血淌了一地,蔓延到宮階之下。醒來之後,越發覺得夢裏的觸感無比真實。
有時候他甚至懷疑,無塵當初的那番話會不會就是舒柏授意的,那時候無塵正好雲游至盛樂一帶,天命如何,誰又能窺探,自然是随他說了。舒家的目的沒準就是為了贏得他的信任,成為二皇子的岳家,順利成章地成為外戚,待他百年之後,利用舒墨然登上帝位。
他日複一日地不斷懷疑,于是心裏的芥蒂也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大,毫無疑問,終有一日它會像雪山崩塌一樣吞噬一切,直至他将這根刺徹底拔除。
這一日,也終于到來。
晉和二十九年冬,北境全面大捷,嘉帝大喜,派兩路人馬前往西北與東北犒賞大軍,軍中國內上下歡騰,朝中卻争吵不休。
有人說,舒家父子手握重兵,又在軍中素有威望,陛下要擔心小人上位,應将舒家父子二人召回京都,收回兵權,避免造成禍國之災。
另一派說,舒家滿門忠良,戎馬一生,從無二心,不應得到如此對待。
中立黨則三緘其口,遇上實在需要發表意見的時候,也是和稀泥一般糊弄過去。
嘉帝淡淡地笑着,安撫衆臣:“朕與子琛打小便一起長大,他的性情朕最清楚不過,想來他的兒子也不遜色于其父,滿門忠良豈可如此随意诋毀。此事衆愛卿勿要再議,朕已派人前往駐營之地,犒賞三軍。不日便可班師回朝,必對舒家委以重任。”
然而,事實卻是,西北軍回京路上,突遇西羌餘孽來襲,主帥舒煜澤遇刺身亡,遠在東北尚未起營的威遠兵馬元帥夫婦也在聽聞獨子遇難之後,一病不起,翌日便雙雙溘然長逝。
消息傳回京中,百姓唏噓,嘉帝哀痛,追封舒柏為一等忠勇毅國公,其妻為一品诰命夫人,舒煜澤為二等忠靖威遠侯。不管心裏如何思緒翻騰,衆臣面上都裝作不知,高聲稱贊“陛下英明,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對于舒墨然,皇帝心中也是有歉疚的,尤其想到無塵的乩言,就是看在沈熙遙的份上,他也不好過分地處置,只是令其遠離京城,自生自滅。
舒墨然也不負所望地再也沒有出現過,甚至連神醫谷都沒有回去過,因為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恨嗎?她應該恨的,就因為嘉帝的一念之間,她好好的一個家散了,可是她狠不下心去恨他;繼續愛嗎?這樣的她真的配當父親母親的女兒、哥哥的妹妹嗎?那個害她家破人亡的,是他的父親啊。
舒墨然備受煎熬,在祭奠父兄母親之後心灰意冷,天地之大卻無她容身之地,他陪着她游歷散心,她卻選擇當着他的面跳下山崖,從此世上再無舒墨然,只有洛舒。
舒墨然之所以選擇在那處跳崖,因為她知道山崖之下有一個幻陣,堪破幻陣之後可以去往扶風山莊,這還是小時候她纏着大師兄去玩的時候無意間知道的,此時,也成了擺脫他也解脫自己的契機。陸淵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将其帶回扶風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