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探問
下午三點。
金燦燦的陽光從青翠的樹葉間漏下來,照在停在教師新村門口的賓利車上。
祁天轉頭對初晴說:“現在還早呢,你這麽快回家幹什麽?”
初晴低頭解安全帶:“做作業啊。”
祁天的手指像彈琴般在方向盤上輕叩,反問道:“像你這種好學生不是應該在周六就做完全部作業并且最少檢查三次麽?”
唰啦一聲,安全帶彈回座位側,初晴擡起頭,誠實地說:“是做完了,可我想做多一套題,鞏固一下。”
“鞏固一下?”祁天挑眉問道,“你這是在粘大力膠嗎?”
“做的題不夠就會記不牢,”初晴認真地說,“做完以後還要複習,複習完要預習,時間一點都不夠用。”
她的世界幾乎是由一本本的書和習題冊組成的。
它們圍在她的周圍,組成一圈堅不可摧的城牆。她早已習慣了這堵城牆,并不想走出去。
祁天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她的神情:“可你看上去不像天生就熱愛學習的樣子,倒像是想完成任務。”
初晴就像猛地被人戳了一下,十分意外。
她應該是有些心虛,急急忙忙地含糊道:“學生的任務不就是學習麽……”
說着伸出細長的手指去摳車門鎖。
然而車門鎖紋絲不動。
“我準你走了麽?”祁天慢條斯理地說,“還沒跟我說完話你就想走?”
Advertisement
初晴猛地回頭——他的手仍然放在方向盤上,沒穿外套,襯衫袖子随意卷了幾卷,露出的手臂的線條十分漂亮。
他神情淡然,卻自有一種矜貴的範兒。
看上去真的很像是一個王子。
“哦,王子殿下,”初晴甜甜地一笑,“願上帝能饒恕我的罪過——卑微的我竟然忘了自己離開之前需要得到您的允許。”
祁天轉頭望向她。
他長得眉目深邃,盯着人看的時候真的能用“眸深似海”來形容。
初晴的臉蛋止不住地發燙。
今天實在是太熱了。她想。
“看什麽看?”為了掩飾自己,她兇巴巴地先發制人,“你還真把自己當王子了?快點開鎖,我要下車。”
祁天頭一側,長睫落寞地垂下:“……我一直想找人陪我過一個完整的周末。”
原本把着方向盤上的雙手無力地放在膝蓋上,說這話時的他神情憂郁而孤清。
就像那個居住在比他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星球上的孤獨的小王子,着實令人心疼。
初晴心中一熱,就想答應——
放在座位旁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收到了一條新信息。
“乖女兒,周末如果有時間的話,你爸書房裏的那本英文習題可以拿來做一做,英語專業大一的內容,對于你來說應該難度不算大。”
初晴一眼掃完了媽媽發過來的信息,羞愧到臉都紅了。
祁大少不愛學習,那是他有這樣的資本,自己可沒有。
“我今天真沒時間,”她轉頭正經地對祁天說,“改天吧。”
祁天很不甘心,明明就差那麽一點點……
然而他察顏觀色,知道初小晴應該已經下定決心要抱着一大疊習題共沉淪了。
他抿了抿嘴,開了車鎖。
初晴伸手去開門,卻再次被他叫住。
“怎麽了?”她回頭問道。
停在樹蔭下的車子裏有些暗,她那張瑩白的臉龐卻像在發光,如同一朵在春天裏怒放的白玉蘭那樣皎潔。
祁天像被什麽盅惑着一樣,慢慢伸出手……在她頭上摸了一摸。
柔順的發絲滑過他的指尖,像絲綢般微涼。
他的動作非常溫柔,并且,帶着一絲眷戀。
這樣的場景其實是有些暧昧的。
“怎,怎麽了?”初晴的大腦有些當機,結巴地又問了一遍。
“你的頭發又亂了!”祁天收回手粗聲道,“跟鳥窩似的,你一個姑娘家,怎麽這麽不講究?!”
初晴毫不懷疑,連忙伸手壓了壓自己的頭頂,一手開了車門,又回頭皺起小鼻子,向他吐了吐舌頭:“要你管!”
然後開門跑了。
銀白的裙裾在風中飄飛,祁天目不轉睛地望着她的背影。
這條裙子明明很端莊,可是穿在她身上,卻無端地顯出一股熱烈的意味——就像會跳舞的月光。
難得他這麽主動開口叫她陪他,她竟然還不肯。
真想把她拽回來。祁天恨恨地想,然後,然後……
然後他要狠狠地捏她的臉,把她的臉捏紅。
祁天想像着初小晴被捏得漲紅了臉,淚水在清澈的眼中打轉,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樣,心中感到一股報複的快意。
在想像中得到快樂的祁大少完全忘了一件事:初晴根本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姑娘,要是他真的敢那麽做,她準會讓他嘗到鐵砂腿的滋味。
次日早上,萃英中學校長室。
“領導,您叫我來,是有什麽事嗎?”
初晴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恭敬地問與她一桌之隔的彌勒佛老王。
翠綠的枝條在窗玻璃外輕搖,旁邊是一片開得十分嬌豔的勒杜鵑,團聚有如彤雲,一只胖胖的小喜鵲飛過來,好奇地啄啄窗玻璃。
正是陽春好光景,這時節應該去踏春才對,為什麽她要呆在肅穆的辦公室,聽領導訓話?
初晴心中這樣腹诽着,臉上卻顯得越發恭敬。
胖胖的王校長靠坐在椅背上,一撩眼皮,眼中射出威嚴的光芒:“初晴同學,你就沒什麽事要向我彙報嗎?”
老王雖然生了一副彌勒佛的樣貌,但畢竟當慣了領導,板起臉的時候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初晴瞬間有些慌——難道他知道了什麽?
用假證整治幼兒園的劉芳,以及在鳳凰山莊打胡叫獸,這兩件可都不是好事啊。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八個字刷一下飛過了她的腦海。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子。”
初晴源源本本地把那兩件事敘述了一遍。
王校長一手拿起那個大大的白搪瓷茶杯,“咕咚”一聲,喝了一口枸杞養生茶。
他随手把茶杯放回桌上,大屁股向後面一坐,身子靠得更舒适些,臉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原來你和祁天還經歷過這麽多事啊,初晴同學,以後要是發生了類似的事,你也要像今天這樣告訴我……”
初晴倏地睜大了眼。
——也就是說,老王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剛才只是在套她的話?
他他他怎麽可以這麽奸詐?
都已經那麽大歲數了,這樣套路我這個小姑娘好意思麽?!
演技堪比影帝的老王頭套完了話就趕人:“好了,早讀的時間快到了……”
初晴回過神來,趕緊說:“校長,祁天是出于義憤才打人的,能不能……不要給他記過?”
“喲,”王校長笑了,“你還想為祁天說情啊。”
初晴緊張地望着那張笑眯眯的胖臉——您要是不答應我就不原諒您了!畢竟我一大早被您一個電話召過來坐校長室的冷板凳,又被您誘供,是需要得到補償的!
可能是初小晴的意念神功的确厲害,王校長終于說:“這樣吧,你叫他寫一份檢讨過來,要是他的認錯态度誠懇,我就再考慮一下。”
這麽說就是有戲了。
初晴笑得眉眼彎彎,雀躍着走了出去。
出門的時候,正好碰到副校長。
初晴乖巧地打了聲招呼。
副校長名叫鄭源,今年三十出頭,人長得斯文,白面書生樣兒,實際上是個笑面虎。
他的姓和“副校長”這個職位連在一起,有種莫明的喜感。
鄭源不願別人叫他鄭校長,因為,“萃英的正校長只有一個”。
大家別無選擇,只能叫他副校長。
鄭源道:“老師,我剛才在門口停了一會兒,聽到初晴向您彙報祁天打人的事。”
王校長曾是鄭源的初中語文老師,鄭源就是在他影響下才想要當老師的,後來老王創辦萃英中學的時候特地把鄭源從公立學校挖過來當副校長。
鄭源對他十分尊敬,視他為終身的師長。
王校長點了點頭,示意鄭源坐下。
鄭源發現他沒有因祁天打人而生氣,心裏有些納悶:“老師,我發現您對祁天好像有偏愛。”
王校長微仰起頭,想了想:“有嗎?可能是因為我一直都循規蹈矩,所以對他這種始終堅持做自己、有點叛逆的孩子感到羨慕吧。”
“我這一生,可從來都沒有随心所欲過啊。”他微微帶着喟嘆說道。
老校長的大腦門在晨光中發亮,眉毛卻已變得稀疏,眼袋又大又重。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有些沉重,像是想起了某些遺憾的往事。
鄭源不方便打聽,又想開解他,便笑着說:“可是老師,您培養了一拔又一拔的學生,就連我,也是在您的影響下才立志要考師範。我們這些學生永遠感激您。”
王校長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方才只是偶爾感嘆一句,聽他這麽一說,立即眉開眼笑:“當年我教你們那個班可真是費了不少心,不過還好,你們這群小崽子有心,一直記得我。”
鄭副校長雖然年過三十,但在老王頭面前仍是個小崽子。
他又陪着說了幾句話,然後話題重回祁天身上。
“老師,打人終究是錯誤的行為,如果不給祁天記過,恐怕會給其他同學一個不好的示範作用。”鄭源嚴肅地說。
王校長微微一笑:“圓頭啊,你什麽都好,就是做事太死板了些。”
“圓頭”這個綽號還是老王給鄭源起的,時隔二十幾年再一次聽到老師這麽叫自己,鄭源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春季的天氣多變,剛才還是晴陽萬裏,厚重的雲層不知什麽飄了過來,遮住了日頭,天光便從耀目的金變成了清冷的白。
王校長望着鄭源的神情嚴肅而正經。
“祁天為什麽會打人?是因為憤怒。他為什麽會憤怒?是單純因為看到女同學被人欺負嗎?不,他是因為看到了這個世界的假惡醜而憤怒。”
“十八歲是成人的标志,小崽子們站在一道門檻前,面前的大門上寫着成人的世界。可我們給他們準備了一個什麽樣的世界?這個世界美好嗎?是有希望的嗎?”
“如果一個孩子在即将成年之際,從門縫中窺看到的,是一個爾虞我詐、道德敗壞、人性的陰暗表露無遺的世界,這個孩子怎麽可能會對自己以及社會的未來有信心?”
“打人固然不對,我不認同祁天的這種做法,但我理解他的憤怒,并且認為,他在這種憤怒驅使下所産生的沖動行為,我們可以給予一定程度的寬容。”
鄭源怔怔地聽着。恍惚間,眼前這個已步入老年的王校長和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語文老師的面容重疊在一起。
——這個他向來十分尊敬的師長,果然一點都沒變。
初晴對兩位校長之間的對談一無所知,她回到班裏的時候,早讀已經開始了。
她的同桌卻還沒來。
初晴以為祁大少只是習慣性遲到,過一會兒就會來,沒想到直到下午,祁天都沒出現。
窗外陽光燦爛,教學樓外的老樹上吊着串串禾雀花,翠白的花瓣被春陽染得金黃,卷攏的形狀很像一只只聚在一起的禾雀。
初晴一手支頭,另一只手熟練地轉着一支圓珠筆,心不在焉地聽老師講課。
課室內回蕩着的老師的聲音于一瞬間顯得無比遙遠。
他出事了嗎?
不然怎麽會發信息不回,打電話也不接?
要不要去找他呢?
她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放心不下,放學後背起書包,去立志街尾的那間小餐館找大熊。
大熊剛從學校回到家,正準備換衣服出門。
“你找老大?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會所。”
初晴問:“他為什麽不來學校上課?”
大熊嘿嘿笑:“這有什麽,我們都這樣,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
在學習态度上,學霸和學渣之間的鴻溝可以用天塹來形容。
初晴有些不滿,又覺得沒法子跟他說,突然想起一件事:“祁天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對你的要求是下次測驗必須考六十分以上?”
大熊:???!!!
六十分以上?
憑什麽啊?
天哥對我都沒這麽嚴好吧?
這時大熊那十分有限的腦細胞突然活躍了一下——也許這是小姐姐對天哥(和他的小夥伴)的考驗,可不能在她面前敗老大的好感。
于是他吭哧吭哧地表示,說是說過的,但這事難度太大,一時間做不來。
初晴板起一張臉:“做不到也得做!難道你忍心讓你奶奶失望?”
直到到達會所,大熊都苦着一張大臉。
已是下班時間,“菲尼斯”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
初晴看了一下,會所的教練身材都相當不錯,其中有幾個是白人,普通話居然說得蠻溜的,薪水估計不低。
會所是複式的,大廈頂層有足夠的挑高度,會所就被做成了三層。
大熊領着初晴上了最頂的那一層。
“老大,老大。”大熊走到其中一間房面前,大聲叫門。
“滾!”門內傳出祁天不耐煩的聲音。
“小姐姐來看你了!”大熊又叫。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祁天沉着臉,身上帶着酒氣,身上的白襯衫有些皺,領口解開了兩顆扣子,一縷頭發從額前垂下,眼神陰郁。
整個人看起來有種頹廢的英俊。
他一眼看到了初晴,抿了抿嘴,說:“你回去吧,我不想補課。”
說完就想關門。
初晴趕緊伸手撐在門上:“我沒說要補課呀。我就是來看你的,你好歹讓我進去喝杯茶再走吧?”
祁天默然片刻。
他注意到初晴也穿了校服,看上去更顯清純。
今天是周一,早上學校有升旗禮,學生們都得穿校服。
萃英中學的校服曾被網友者評為南城最好看的校服:白襯衫配灰藍色的小西裝,下身是灰色的褲子或裙子。
每套校服都是量身定做的,剪裁合體,工藝精良。
灰藍色的小西服襯得她的膚色越發白,一雙清澈的大眼黑澄澄的,當中帶着善意的關心。
祁天無可無不可地松開了門把。
初晴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她立刻聞到了濃烈的酒味和煙味。
這應該是一間辦公室,對面是寬大的落地窗,原本屋內應該光線充足,此刻遮光卷簾被放下一半,倒顯得有些暗。
屋內陳設簡潔,除了必備的桌椅電腦外,靠牆立着一個大書架,架上放着好些經商類的書本雜志。
一旁擺着灰黑色的真皮沙發和鋼化玻璃面茶幾。茶幾上有好幾個小的長頸空酒瓶,或豎或橫,酒瓶上貼的圖标文字初晴都看不懂,不知道是從哪個國家進口的。
旁邊一個煙灰缸裏堆滿了煙頭。
“我這裏沒有茶,只有牛奶,你喝嗎?”祁天問道。
見初晴點了點頭,他便走進了辦公室附帶的小茶水間,打開冰箱拿鮮牛奶。
大熊也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吞吞吐吐地說:“老大,那個,能不能……換個小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