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這裏的春天最美麗(完結)
宴喜臣感覺自己像沉入無底的湖水,他看到深處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他夢裏多少次朝思暮想的人。他張口想叫,苦鹹的水灌入他口中,他伸手想抓,杜亞琛卻向更深的地方沉去。他來不及夠到,只能拼命往深處鑽。肺裏的窒息感越來越強,意識開始不清醒,腦內痛苦得發出警鈴。
宴喜臣猛地睜開眼,大口呼氣,窒息感消失了,眼前所見是一片丘地。意識不清,身體颠簸,宴喜臣用了好幾秒清醒過來。他正在索馬裏的強盜窩裏,這段時間日頭潑辣,做生意的人都跑得少,這一片卻遍地都是傭兵。到處都穿行着腳踏三輪車,黃色的沙霧揚得滿天都是。
宴喜臣到了地方,抱着槍跳下來。他身姿挺拔鳳骨龍姿,一身武裝襯得他精神奕奕。
順着篷帳快步走到一片破舊的矮樓前,地上蹲着個骨瘦如柴的異鄉人,皮膚黝黑,乍一看像只黑猴。這是索馬裏自由軍的散兵之一,為數不多會說中文的。那黑猴一樣的散兵驀地被一片影子給遮住,順着黑往上看。
宴喜臣摘掉頭盔,露出張溫和英俊的臉來,此時被高溫蒸騰得有點發紅。
“燕,你來啦!”散兵剛才還一副意興闌珊無所事事的模樣,此刻忽然跳起來,勾肩搭背帶着宴喜臣進了身後的水門汀做的門,“又來打探消息?你知道的,我們這裏天天忙着打仗,外界的消息閉塞不通很久了!”
“有什麽消息嗎?”宴喜臣單刀直入。
那散兵遺憾地搖頭:“你畢竟以前幫過我們的忙,自從你上次交代過,我到處找行內人打探消息,沒有人聽過Aachen。他會不會換名字了?”
宴喜臣不說話,只從口袋裏又掏出張照片:“上次來得匆忙,這回帶了照片,三個月後我會再來一次,如果有任何消息,還是打原來的電話。這次的錢我找人送給你。”
眼見宴喜臣轉身要走,那黑猴似的散兵愣了:“等……你這,還沒坐下來兩分鐘吧?從最近的城鎮過來要兩個小時,這就走了?”
“這就走了。我還要去下個地方。”宴喜臣點頭。
散兵在他身後沉默了片刻,追上來:“你每三個月給我們送一次錢,找人,聽消息,這對自由軍來說就是天上掉下的餡餅,沒有比這更輕松的好差事。但作為朋友我得提醒你一句,這裏太危險!為什麽不回莫斯科碰碰運氣?”
宴喜臣不說話,他笑着搖了搖散兵的肩膀,在他疑問的目光中跟他揮手道別,重新坐上了來時那臺颠簸的三輪車後座。
他發現這些人特別喜歡說“碰碰運氣”,但運氣這種事,很多時候否極泰來,而很多人等一輩子,也不見得能等來。
九個月前。
他在一片濃霧中行駛,車速幾乎到達了極限,忽然間濃霧中出現龐然大物,像一堵牆,他猛地撞上去,緊接着就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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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清醒時,紅色的光繞得他眼暈,是幾輛警車圍在他周圍。
他出了車禍,在盤山公路上撞到迎面而來的大卡車,卡車的司機安然無恙,只有他頭破血流地趴在方向盤上,醒來的時候,警察們正在等救護車來。警察們沒能在宴喜臣身上搜到任何代表身份的東西,而宴喜臣醒來第一瞬間,不顧警察們的慰問和檢查,立馬轉頭檢查後座。
後座什麽都沒有,幹幹淨淨,被打碎的後車玻璃重新變得完好,座椅上沒有血跡,而杜亞琛……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宴喜臣确認自己昏迷之前是在筆直的一號公路上撞到了一堵牆,轉眼間卻到盤山公路上撞到卡車,裏世界,迷霧,邊界,牆——宴喜臣醍醐灌頂。恐怕就是那時候,他沖破了裏世界的邊界。
他不敢跟警察說太多關于杜亞琛的事,也沒辦法利用公衆和正當的途徑找人。在警察将他帶回警局的路上,宴喜臣找了個空當,自己跑了。
九個月了,他東奔西跑,南加州,魁北克,基輔,切爾諾貝利,索馬裏……那些曾經有杜亞琛的地方,甚至現今比較亂的一切地方。宴喜臣這幾個月來幾乎像個無根之人,四處漂泊尋找,得到的消息寥寥。杜亞琛就像人間消失一樣,上天入地也找不到。
他這一路尋人,跑遍許多地方,不見碰上什麽運氣,碰的盡是壁壘。
從裏世界出來後,宴喜臣曾試圖聯系以前鷹眼的接應人,沒有消息。
他聯系上了當初在黑水認識的一個中國雇傭兵,那位雇傭兵已經洗手,在中國的一個小城市裏娶妻生子。見到宴喜臣,并聽到杜亞琛消息時他很驚訝。
他幫宴喜臣弄到個新身份,還幫他與美國的黑水總部取得聯系,黑水給出私下協助的承諾。
臨走時,這位黑水的夥伴從儲存室裏找出了杜亞琛的軍鏈牌,上邊刀刻的Aachen字跡遒勁有力。握着那一小塊金屬牌,宴喜臣沉默了許久。
宴喜臣借着黑水的援手,回到索馬裏取他當年存下的雇傭金。索馬裏可能是二十一世紀中真正意義上的無政府狀态國家,戰争和霍亂無處不在,宴喜臣只身取出他的那筆傭金,在路上很是吃了苦頭。
再後來,翻過了千重山,渡過萬重水,宴喜臣始終沒能找到他。
很多時候他不願在內心逼迫自己相信——也許杜亞琛,已經沒了。
也不是沒有回過“家”。
母親和妹妹的墓地是在一起的。站在墓碑前,看到照片上母親和妹妹的臉,宴喜臣恍如隔世。清明的時候他也去了一次,看到墓前擺滿了母親生前喜歡的花和妹妹喜歡的草莓,他就知道他再婚的父親年年來過。
他也曾經造訪過男人的新家,只是男人并不知情。
老态的男人穿着汗衫來開門,背後是同樣有些衰老的妻子和坐在沙發上吃雪糕的女兒。宴喜臣戴着鴨舌帽,低着頭送上牛奶,他說一聲謝謝,竟也沒有認出來。
現在,第三次來到索馬裏。依然一無所獲。
宴喜臣在路過段明逸所在的城市時,停留了兩天。
好不容易才打破邊界,從虛無的裏世界中逃出來,本不該再去彼此打擾。可最後到底是沒忍住,宴喜臣記得段明逸告訴他的詳細地址,走着走着就到了段明逸家所在的小區。段明逸的家在城市北區的高層公寓,十一層,就算仰着脖子看,也什麽都看不到。
他逗留了十分鐘左右,一根煙的時間。抽完一根煙,他不再徘徊,轉身離開。
“宴喜臣!”身後忽然有人叫住他。
宴喜臣背脊僵硬,他回過頭,與剛買好早餐回來的段明逸正面相逢。
那目光太熱烈,宴喜臣一時不敢迎接。有震驚,有欣喜,有恍惚,還有對宴喜臣偷偷準備轉身離開的憤怒。
二人靜默相對兩秒,都快步走向對方,用力給出一個擁抱。
五分鐘後,宴喜臣坐在段明逸的書房裏。
“老大他消失了?”段明逸愕然,“你說消失是什麽意思,畢竟沖破界限時,你自己也神志不清,會不會他……根本就沒出來?”
宴喜臣放在膝蓋上的手微不可見地攥了攥:“我有種預感,他還在。”
段明逸察言觀色,到底沒說什麽掃興話。
“比起暫時找不到他,有個更壞的消息。”
段明逸表示願聞其詳。
宴喜臣反倒猶豫起來:“明逸……你出來之後,有試圖回想過去的事嗎?”
“你指在裏世界的事?”
宴喜臣點頭:“你再回想某些細節,有沒有覺得有些模糊。”
段明逸愣了一下。
剛回到現實世界那段日子,對他來說幾乎是一場兵荒馬亂的災難。那段時間他很少回想起表裏世界的事,現在回想起來,許多事的确模糊了,淡化了,好像發生在很久之前。
“你應該也關注到了兩個月前的失蹤案找回人口,我在報道上看到一個熟悉的小姑娘,是我們去K區找烏鴉時那個前臺。”
段明逸的确記得這回事,他記得很清楚,當時宴喜臣刷了個臉,那小姑娘就紅了臉。
“記得。”段明逸點頭。
宴喜臣有點猶豫:“機緣巧合,我順藤摸瓜在網上找到她的社交賬號,對她進行了一些……試探。”
思緒明光一閃,段明逸說:“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宴喜臣點頭。
怪不得他們離開裏世界有一段時間了,任何消息都沒有傳出來。從裏世界回到現實世界的人究竟有多少尚未得知,但如果所有人在出來後還保有裏世界的記憶,恐怕早就掀起社會恐慌。
到現在都沒有傳出任何駭人聽聞的消息,是因為在回到現實世界後,所有人在表裏世界的記憶,都被删除了。
“那為什麽我還清楚地記得這麽多?”段明逸渾身發冷。
“我猜測,越是離核心意志近的人,記憶消退的速度越慢。我跟K區的姑娘只有一面之緣,卻跟你有很深的感情根基,你的記憶會消失得慢一些。當然,這些全部是我的猜測。就連我自己,現在回憶起剛到裏世界的事,都有些記不清楚。”宴喜臣晃蕩着杯中的茶葉,看浮起的葉片在玻璃杯中緩慢墜落,“按理說表裏世界該給我們留下很深的印記,但是它們現在就像風化的沙。将來有一天,我們都會徹底忘記這段光怪陸離的經歷。”
段明逸聽得心驚,面對宴喜臣近乎慘淡的臉色,他能體會他的擔憂。
宴喜臣笑得很勉強:“明逸,我怕還沒來得及找得到他,就把那些在裏世界的事都忘記了。”
臨走時,段明逸把自己的手機號以及微信號輸到了宴喜臣手機裏。剛才宴喜臣的那番話的确令他惶恐。
他這才發現,他們一直恐懼被留在表裏世界,但那些經歷是真實的,塑造了如今真實的他們。不可忽略,無法更改。遺忘不難,也不可怕,但多的是殘酷。對活着的人殘酷,對死去的人也殘酷。他不想忘記段雲,那樣段雲等同于再次死去。他也不肯忘記宴喜臣,他怕他成為孤獨的普羅米修斯。
是冬。
宴喜臣西行來到基輔,探望過方爍的墓地後,在他墓碑前放下一朵白色的小花,用鵝卵石壓着,這是他迢迢千裏從中國帶來的,那座“光明小區”前門口的花。曾經的“秘密基地”裏也有這種花。
宴喜臣在掩埋方爍的小鎮中住了一段時間。他和杜亞琛當初也曾在這裏執行過任務,就是在那時他們一同度過第一個聖誕節,一同有了第一棵聖誕樹。
太多的回憶,像撲簌的雪花一樣砸在宴喜臣心頭,冰涼,又很快融化。
近來,許多在裏世界的回憶都模糊了,唯獨以前他和杜亞琛,以及和方爍在基輔的事情,反倒越來越清晰。
戴上一頂絨帽,宴喜臣在鏡前端詳自己的面容,一張連自己都不想多看的臉。蒼白,憔悴,死氣沉沉。他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裏,像快要失去所有的氣力。隆冬的烏克蘭小鎮是一口昏暗的井,終日不散的厚重雲層像皚皚白雪,在整個冬季掩蓋大地的上空。
四月,春雪消融,綠上梢頭,冰河滾滾化作活水,人間重獲生機。
河流生動起來,城市變得多情萬種。宴喜臣看着日歷上鮮紅色被劃去的日子,他只感覺到枯萎。
某一天裏,宴喜臣準備啓程,他将行李收拾停當,準備再次動身西去,造訪黑水。
春天的風還是冷,他拖着行李埋着頭,頂上戴的還是那只白色的毛絨帽子,将下巴深深地埋在盤纏的圍巾中。他走過電車露臺,用有點生疏的烏克蘭語買票。
旁邊一個穿着雪花裙奔跑的小女孩摔倒在站臺左側;長椅上翹着二郎腿的紅裙女人在打電話吵架;白發蒼蒼的老太太低喃着找不到今天的車票;一個油膩的中年男人邊眺望遠方天際邊吞雲吐霧地抽煙……
一個男人從他身邊錯身而過,低聲哼唱的旋律像陣風從宴喜臣身邊掠過,是耳熟能詳的旋律——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裏
我問燕子你為啥來
燕子說
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
像春風臨頭潑來,宴喜臣猛地停下動作。日頭撥開雲層,站臺地面的瓷磚上反射出層層光斑。他轉頭望向男人的身影,拉下遮住口鼻的厚重圍巾,聞到空氣中彌漫着久違的酸甜氣息。
與他錯身而過的男人若有所感,歌聲戛然而止,同樣駐足回頭。男人恰好站在光褶中,影子是銳利雪亮的刀鋒。
他看清男人逆光中的臉,像飛尋許久的燕終于找到他的屋檐,一瞬間淚如雨下。
作者有話說:
全文完。感謝一直陪伴這篇文的讀者,尤其是一直以來留言的甜心們。這故事對我來說是個全新的領域,寫的很過瘾,打鬥也寫得很滿足,全文寫到這裏,竟然也有種大夢一場的感覺。之後還會有幾篇番外,負責甜蘇的番外。愛燕子愛老大愛你們,我們隔壁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