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個怪咖小孩
兩個黑色的殘影站立在他面前,手中握着巨大的鐮刀,一根權杖從黑暗虛空中伸出,抵在他的頭頂。
“落日升起時,以他的名義審判你。現在,說出你的罪名。”
他看到滾紅的日輪從地平線升起,時間沙漏被倒置,末日的黃昏正到臨。
“我沒有罪……”
“無罪之人嗎?”那混沌森然的聲音反問道。
黑色的殘影高舉起屠戮的鐮刀,刀鋒在落日下淬出血一樣的紅。
鐮刀猛地落下——
“說出你的罪名!”
宴喜臣猛地坐起來,清晨的光鋪了他滿身滿臉,卻沒能驅散剛才噩夢的陰寒。
視線漸漸聚焦,喘息漸漸平穩。他撐坐在床上四處看了一圈,抹了把臉。
這是他第二次做這個夢,夢裏的細節太過真實,幾乎把他給魇住了。
“哥?”有人敲了敲門,“你沒事吧?”
“沒事兒。”宴喜臣從床上跳下來,脫下半濕的短袖換了一件,“進來吧。”
宴晶從門縫裏探出頭來,她頭頂的草莓發卡閃閃發亮,就和她的眼睛一樣:“嗨!哥,你怎麽剛睡醒呀!今天你要送我去商場的,是不是又忘了?”
“沒有忘沒有忘。”宴喜臣伸了個誇張的懶腰,伸手掐了一把妹妹的臉,“給我點時間換衣服,嗯?”
十分鐘完成洗漱,父母已經在客廳等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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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給他倒了一杯熱牛奶,男人圍着圍裙在廚房哼着曲子煎雞蛋,宴晶在女人“不許挑食”的警告中,強行把吃了一半的青椒卷餅塞到了宴喜臣盤子裏。
“你就慣着她吧。”見宴喜臣十分自然地吃起了剩下的半個卷餅,女人翻了個白眼,“正是長個子的年紀,什麽都挑怎麽行?”
“媽,我爸和你基因這麽好,不要擔心。”宴喜臣笑着摸了摸宴晶的頭。
“呀,你的油手!”
“晶晶,過來幫我找兩個空盤子。”男人在廚房裏喊。
宴晶蹦蹦跳跳地過去了。
這頓早餐宴喜臣幾乎是被妹妹催着吃完的,然後被拽着出了門送她。父母在後面叮咛讓宴晶在外面記得接電話,不要太晚回來。
臨出門前,女人到玄關給他整了整襯衫衣領。他的個頭比她高許多,但女人還保持着雙手放在他肩上的習慣,她笑了笑,眼尾有很細的紋:“去吧,我兒子真帥。”
宴喜臣笑了笑,低頭在女人額頭上親了一下:“我出門了。”
推開門,帶着青草味的風一下湧向他,日頭燦爛。
宴喜臣很清楚自己與尋常人相比的幸運之處。他從小到大被教導了太多該如何面對困厄與絕境,可從來沒有迎來過一次暴風雨。
人生順遂得如同開了挂一樣,經常被朋友調侃叫“小錦鯉”。
家庭和睦,父母開明,有個可愛的妹妹。從小到大,沒為成績發過愁,沒為人際操過心,也沒為社會折過腰。半年前出櫃,父母和妹妹不但很快接納了他的性向,還比較擔心出櫃帶給他的心理壓力。
上天給了宴喜臣一副好皮囊,這優勢從小到大帶給他的附加分,足夠他到知乎寫一篇萬字《長得好看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饒是再不知足的人,如果過上他這樣的生活,也難免唏噓感嘆。
他現在經營一家自己的奶茶餐廳,雖不用每天朝九晚五,但操心的事還蠻多。
不過,最近有一件不尋常的事。
下午五六點左右,總有一個小男孩孤零零到店裏來,他每次點一杯多多,能在窗邊坐一個小時。
固定的位置,固定的時間,每天雷打不動。
每次從小男孩進門開始,店裏的顧客就逐漸少起來,最後總是整個店裏只剩下他一個人。
下午五六點,按理說應當是客流量小高潮的開始。
這也是宴喜臣覺得最不正常的地方。今天,他決定去會會這小男孩。
切了一小塊荔枝玫瑰味的蛋糕,宴喜臣端到小男孩面前推給他,坐在了他對面。
宴喜臣這才有機會仔細地觀察到男孩。
他有着稚嫩的面孔,神色卻并不懵懂,一雙深棕色的眼在黃昏的光下如水流淙淙。
小男孩吸了一口多多,疑惑地歪着頭看了眼放在他面前的蛋糕,又看向宴喜臣。
眼神似乎在問:這是什麽意思?
“請你吃的。”宴喜臣支頤看着他,“你每天都會一個人來這裏,是在等什麽人嗎?”
“算是吧。”聽他這麽說,小男孩不客氣地拿起叉子。
“爸爸媽媽嗎?”
“不是哦,我在等黃昏。”小男孩看了看窗外。
黃昏?
宴喜臣疑惑地轉過頭,一雙眼漸漸睜圓了——
遠處的地平線,一輪血紅的落日正冉冉升起!
黃昏……鐮刀……罪名……
一股難以言說的令人心悸的刺痛感,沿着脊椎轟然落下,幾個字眼模糊地出現在腦海裏。
“你怎麽了?”
回過神,小男孩已經跑到了他面前,一手捧着多多,一手在他面前來回擺動。
宴喜臣還沒來得及回神,小男孩忽然眨了眨眼,伸出手在他腰眼上戳了兩下。
宴喜臣極其敏感,被戳得差點跳起來。可還不等他反應,小男孩左右開弓地戳起人來,似乎覺得他這樣子很有趣。
“別鬧!”宴喜臣順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再看向窗外時,窗外只剩下絢爛的晚霞,似乎剛才看到幾乎要吞噬天地的日輪,只不過是他的一場幻覺。
一場幻覺嗎……可怎麽會跟夢裏的內容,如出一轍?
“很美的黃昏,不是嗎?”小男孩被他鉗制了雙手,不得已安靜下來,也随着宴喜臣的視線望向窗外,“可是,不覺得這樣的黃昏,有些過于長了嗎?”
宴喜臣猛地凝神。
他知道哪裏不對勁了,從五點鐘開始,櫃臺的小李出門吃飯,那時候太陽就已經開始落山。
現在已經過去一小時,夕陽的光幾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時間就好像,被暫停了一樣。
是錯覺嗎?還是最近那個噩夢給他的壓力太大了?
“今天多謝你請我吃蛋糕。”小男孩忽然就掙脫了他的鉗制,轉眼間已經跑到了大門口,“再見。”
小男孩推門出去,然後開始有客人陸陸續續進店。沒過十分鐘,奶茶餐廳裏重新熱鬧起來。
手機安靜地放在桌上,宴喜臣喚醒屏幕,時間顯示六點十分,上面有兩個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是五點五十打來的。
還有一條短信:“哥?怎麽不接我電話?”
宴喜臣盯着自己的手機。
剛才的二十分鐘裏,他确定手機從來沒有響起過。
錯覺嗎?
一定有哪裏不對勁。
宴喜臣有些精神不振,從他家人的角度看來,他似乎是有心事。
父母剛開始還猜測是不是宴喜臣談對象了,但很快宴晶就否定了這一點。他哥一個純妹控,周末要不用去店裏,幾乎整天整天地帶着她在外面溜。按宴晶的話來說是注孤生,沒救了。
宴喜臣當然也知道這幾天自己的失态,但他沒辦法把那天重複的噩夢和那個小男孩的事情從腦海裏趕出去。
不過接下來的第二天,第三天,還有第四天,小男孩都沒有再來。
宴喜臣等不到他。與此同時,他發現自己的生活正不動聲色地發生着一些微不足道的變化。
他第一次被開罰單;第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打碎了全部的雞蛋;第一次沒有聽到鬧鐘;第一次摔碎了手機屏……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換在任何一人身上恐怕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可宴喜臣卻忽然發現,這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在他以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卻從沒有發生過。
這才是最不正常的。
宴喜臣這兩天又變得焦慮起來,有一種巨大的不真實感襲擊了他。
然後忽然有一天,他再次重複了那個噩夢。
這是他第三次重複這場噩夢了。
他醒來的時候剛好日出,燒紅了地平線的朝陽,讓宴喜臣有種錯覺,就像夢中可怖的一切,正在漸漸和他真正生活中的一切融合起來。
也是在這一天,他再次見到了那個在他的奶茶餐廳喜歡喝多多的小男孩。
下午六點鐘,宴喜臣提前回家。
剛推開門,視線就猝不及防撞上了馬路對面那個正坐在防護欄杆上的小小的身影。
男孩坐在防護欄上保持着很好的平衡,正從川流不息的來往車輛的間隙中對他笑。
天又開始變紅了。
宴喜臣仰頭看了許久,做了一個決定。
他跨過防護欄,目不斜視地橫穿馬路而過。他不左瞻右顧,步伐也并不倉促加快。
他就這樣橫穿無數高速車輛的馬路,如入無人之地。
沒有一輛車撞到他,他就這麽成功從車流中走了出來。
宴喜臣回頭茫然地看了一眼身後的車流,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着,似乎一時間也沒能相信自己的猜想竟然真的被證實了。
“要麽我瘋了,要麽這世界瘋了。”他喃喃道,“操!”
小男孩在他身後,作勢要從護欄上往下跳。
見到宴喜臣轉過身,小男孩伸出雙手,一副很萌的樣子,做了個“要抱”的姿勢。
這個小男孩身上發生了太多詭異而無法解釋的事,而他顯然對宴喜臣安然無恙橫穿馬路也絲毫不感到稀奇。那天他對他說的話,“黃昏太長了”又是在暗示什麽?
宴喜臣将他抱起來,沒有要放下的意思:“你到底是誰?”
小男孩很自然地抱着他的脖子:“我是你餐廳裏的客人。”
“這樣就沒意思了。”宴喜臣凝視着他,“我不介意把你直接抱回家。”
“威脅小孩子可不怎麽有風度啊。”
“我不僅會威脅小孩,還會打小孩屁股。”
“好吧。”小男孩笑了一下,可那笑容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你想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是嗎?為什麽眼前這個世界,變得不太對勁?”
“我就知道你有問題。”
“你疑惑的事情背後的真相可能是很殘忍的事實哦。”小男孩拿腔拿調的,用手指了指一旁的玻璃櫥窗。黃昏的光折射在櫥窗中,裏面的世界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小男孩望着玻璃中的自己和有些迷茫、緊緊皺着眉的宴喜臣:“你的家人,朋友,理想的工作,安穩的生活,也許在你知道答案後就會全部失去。即使如此,你還想要知道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鬼話。”宴喜臣随着小男孩的目光,也看到了玻璃櫥窗中的自己。
他不可控制地靠近了一些,然後又靠近了一些。
“那麽我來替你做決定好了。”小男孩忽然伸手在倒映着黃昏的玻璃上點了一下,“從你的烏托邦醒來吧,小哥哥。希望你不會恨我。”
夜幕中的光亮忽然黯淡了,所有的路燈不約而同地閃爍起來,最後歸于熄滅。他腳下的道路無限向遠處延伸,馬路上的車都沒了蹤影。
遠處的地平線開始燃燒。
宴喜臣擡頭看向盡頭,瞳孔漸漸緊縮。
落日重新升起,黃昏返回人間。
地平線的光芒籠罩大地,像一場無聲的爆炸。等光芒散去,還是同樣的城市與街道,但也完全不一樣了。
懷裏的小男孩已經不見,他身邊的櫥窗裏空空蕩蕩,路燈換了模樣。而馬路的對面,從來就沒有他的奶茶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