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冰芬達和生病的小邱
沈憑和鳳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鳳邱話多,沈憑話少,他就逗他說話。
鳳邱笑嘻嘻地說:“沈憑,你倒是教教我,你的ppt怎麽做得這麽好看!”
沈憑捏着鳳邱的衣角,在後座上做得拘謹,小聲地說:“我有好多珍藏的ppt模版,回去發給你。”
鳳邱還沒來得及說句“好”,突然就感到腺體一陣劇烈的疼痛,眼前一陣舊電視損壞似的花白駁雜。
他痛懵了。
他痛得咬住嘴唇,面色慘白如紙,那陣疼簡直要把他活生生劈成兩半。他痛得受不住了,可是顧及到沈憑還坐在車後,不敢放了自行車龍頭,努力停穩了,“沈憑,下去。”
沈憑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下來。剛下來,鳳邱就松了力氣,頹然倒在地上。
沈憑吓得大叫,這是他聽到過的沈憑最大的說話聲音。
他閉上眼睛最後一瞬,是咕嚕嚕轉的自行車輪子和沈憑跪在地上的一雙破皮的細瘦見骨的膝蓋。
鳳邱好像一路下墜,一路下墜,墜到了某個黑暗的深淵。
可是意想之中的冷與疼漸漸被驅散,夢境一轉,他被放逐到了清江大學的門口。
鳳邱的意識模糊,只看到清江大學校門口拉着的看不清字的鮮豔紅色橫幅,他好像是個小少年,穿精致的小小白色襯衫和西褲,似乎是中學的制服樣式。
他年紀太小了,小到近乎青澀,有點過分柔軟嬌小的少年身體挺艱難地才撐起制服,漂亮臉蛋上還有點讨人喜歡的好捏的嬰兒肥。可是他的蜜棕色的瞳孔清澈明亮,皮膚潔白,在烈日下白得晃人眼,好像盛開的一株幼嫩的白色花朵。
鳳邱蹲在郵筒旁邊,氣呼呼地喝一罐可樂。可樂罐上的水珠浸潤了他細白柔軟的指尖,他貪涼,覺得舒服,也不擦幹淨。
可樂喝到一半,氣泡跑了,變得索然無味起來,他就抿着紅嫩的菱角似的嘴唇咬着那根癟癟的吸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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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行人熙熙攘攘,都要悄悄看他幾眼。
他雖然年紀小,但是已經是個有着驚人美貌的Omega了。
他是去做什麽的呢?
鳳邱努力地回想,終于記起來,他那天和鳳璋吵架,鳳璋罵了他,說他就這種學習态度,能考得上清江大學?以後還是得靠他捐樓交錢買名額。
鳳邱氣到發瘋,踢踏着沒來得及穿好的球鞋就跑了。
他那天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紅着眼睛從他家一路跑到了清江大學。
那一條路,他現在都記得很清楚,有四個街區,二十三條街道,沿街種滿了法國梧桐。
他跑得氣喘籲籲,在路邊買了罐可樂蹲下來,覺得十分沮喪。
他才十三,懂得什麽呢?
他滿心以為自己能考清江大學,結果鳳璋告訴他,就他目前這個排名,撐死考個省內一本。
鳳邱捂着臉,太陽曬得他皮膚發紅,又熱又暈。
媽媽呢?媽媽怎麽不來找他?
鳳邱等了一會兒,也不見鳳仙兒來。
他太沮喪了,而清江大學就在後面。
鳳邱想進去看一看。
這時恰好一輛旅游大巴上下來一車人,高中生模樣,胸口挂着牌子,正往清江大學裏走。
鳳邱眼珠子轉了轉,跟在隊伍最後面,含胸駝背地溜了進去。
鳳邱後來覺得自己很傻,清江大學是開放式的學校,可以自由出入,可是他當時不知道,覺得胸口挂了牌的和在校的師生才能進。
鳳邱進了門才發現前面的高中生極高,大概一米八幾,穿着麻袋似的藍白的運動校服照樣顯出他的寬肩長腿好身段,标勁俊爽得很。
他緊跟了兩步,略一比劃,發現這人腿是真的長,自己往前一撲,肋骨顧及撞到他的大腿。
鳳邱跟着這群人轉了整整兩個小時,最後到了一連棟的白色教學樓,右上角的尖頂鐘樓上一座钴藍色的報時鐘十分顯眼。從大門看進去,教學樓的天井裏種着大片繡球花,藍紫色團團一簇,倒映在水中好像暈開的煙霞。三五成群的大學生在教學樓裏走進走出,嘴裏讨論着鳳邱完全沒有概念的大學生活和作業。
鳳邱踮起腳往上看,雪白樓身上有幾個鎏金大字,日觀下金光刺眼。
鳳邱看清楚了,是生命科學和化學學院。
跟着的那群高中生輪流被收了胸牌,領到教學樓裏。
他沒有胸牌,也不知道去哪裏,幹脆坐在教學樓外的石凳上,摸出自己的智能機。
這個智能機只能打電話和發短信,裏面裝着貪吃蛇和俄羅斯方塊兩個小游戲,跟小靈通幾乎沒有區別。這是鳳璋特意給他買的,怕他沉迷手機耽誤學習。
鳳邱點開短信,裏面就媽媽十分鐘前發來的一條:“寶貝,快點回家來呀。”
鳳邱覺得鳳仙兒好沒誠意,也不回短信,開始玩貪吃蛇。
貪吃蛇越來越長,又一下子咬住自己的尾巴,死了。
循環往複的,好像沒有盡頭。
不知過了多久,鳳邱覺得頭暈眼花。
一擡頭,玻璃頂上透出的那枚大太陽升得正高,日頭毒辣。
鳳邱摸摸自己的口袋,只有一塊錢了。
鳳邱撇撇嘴唇,覺得很委屈。一塊錢,一塊錢就只能坐車回家了。
他不要回家了,他要離家出走,要浪跡天涯,就跟武俠小說裏一樣。等他揚名立萬了,鳳璋就要哭着求他,再也不敢罵媽媽了。
可是做大俠又不是眨眼的事情,他現在不過還是一個身上只有一塊錢和一個學生智能機的小破孩。
“嗚--”
鳳邱難受地捂住自己的腦袋,像是漂亮的小松鼠蓋住了自己的臉。
突然,一股涼氣沖到他的額頭上,冰得他渾身一激靈。
鳳邱委委屈屈擡起頭,是一罐冒着絲絲涼氣的冰芬達,握着罐身的手寬大,手指修長有力,手背青筋浮起,線條有種成年男人的漂亮。
他眨眨眼睛,好像睜不開似的。一陣炫目白光之後,這人的正臉才像是一幅油畫一樣在他面前鋪開。
這個少年或者說半大青年高瘦挺拔,脊背筆直,穿藍白短袖和運動長褲,好似冰雪中的一杆竹。冷峻的鋒利的輪廓,深灰色的霧霭似的深邃眼眸,抿成一條線的薄薄的嘴唇,分明是冷淡的毫無情緒的神情,但是一種尖銳的近乎于刺痛的Alpha美貌紮進鳳邱的心裏。
他的心立刻小鹿亂撞,奮足狂奔。沖得他的胸口都發痛。
又好像一捧熱油兜頭澆下,他整個人都嗤嗤地冒着粉紅色的煙。
鳳邱是個天生的Omega,跟十七八分化的Omega不一樣,他從小就對Alpha有憧憬。可是接觸最多的Alpha是高中部目的性極強的學長、幼稚的同桌和家裏陰晴不定的舅舅。他知道,Alpha要比Omega長得英氣些,長得更高些,更強壯些。可是具體是什麽樣的呢?
鳳邱的腦袋裏終于有了個具體的形象。所有的詞彙開始重組。
鳳邱咽了口口水。
“喝不喝?”少年的聲音低沉,有種已經渡過變聲期的敲金曳玉的渾厚質感。
鳳邱心口狂跳,按捺着點點頭。
鳳邱接過來,又小心翼翼地擡眼看他。
“你跟了我們一路。”少年突然說。
鳳邱的手心沁出薄汗,鼻尖也挂着點晶瑩的汗珠,濕漉漉地美貌孱弱起來。
“我就是來看一看,我馬上就回家了。”
鳳邱低聲說話的時候,奶聲奶氣,嘴裏像含了顆奶糖。
鳳邱又撲閃着眼睛:“哥哥來清江大學幹什麽呢?”
“考試。”
鳳邱睫毛顫動:“那你好厲害!你一定能考上的!”
少年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好像考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鳳邱嘗試着打開冰芬達,但是他手指黏了一層汗,濕漉漉的,怎麽也打不開。
“給我吧。”
少年從他手裏接過芬達,單手握住瓶身,修長食指一鈎,輕而易舉地扯開了拉環。
噗嗤一聲。
氣泡湧出,甜蜜的橘紅色好像小小的噴發的岩漿,在平淺的瓶口沉積。
鳳邱呆呆地看着,覺得自己的心也噗嗤一下好像被人拉環兒似的打開了。
很多突如其來的愛,很多莫名起來的癡戀,把他的胸腔填滿了。
鳳邱傻乎乎地伸手去接,被少年一把攥住了手腕,修長的手指環住,虎口貼着他細瘦白皙的手腕,燙得鳳邱心顫。
“等等。”
少年掏出紙巾,把些微溢出的橘紅色液體擦幹淨,才遞給他。
鳳邱的心跳得實在沒有章法了。
這個哥哥太好看太體貼了!
他太喜歡他了!
鳳邱急哄哄地自我介紹:“我--哥哥--我叫鳳邱,我今年十三,我,我再過五年就來考清江大學了!”
少年看了他一眼,烏濃英挺的眉好看地擰起來。
鳳邱突然有點害怕,害怕這個好看的哥哥跟鳳璋一樣,說他根本考不上清江大學。
“嗯,你要加油。”
鳳邱的臉紅彤彤,眼睛亮晶晶,激動地捏自己的衣服。
鳳邱在夢中都覺得甜蜜,好像浸潤在楓糖罐裏一樣。
“寶貝,你醒醒呀。”
鳳邱在夢境裏聽到鳳仙兒的聲音,好像遠處高樓的缥缈歌謠,突然又有一只手捏着他的脖頸把他從夢裏強橫地拉了出來。
十年前的清江,碧綠的清江,炎熱的清江,有可樂和芬達的清江,像是車廂玻璃窗似的一幀幀往後倒退。
鳳邱趕不上,也留不住。
“嗚--”鳳邱醒過來了。
他第一眼就看到坐在床邊的鳳仙兒,穿着白色裙子,梳了高高的發髻,眼睛通紅。
他想要開口說話,嗓子卻是喑啞的,好像撕扯開的風箱。
“崽是不是喉嚨痛?媽媽喂你喝一點水好不好?”
“阿姨,我來倒水。”
鳳邱這才發現,沈憑也一起跟來了。
鳳邱用吸管喝了水,才聽鳳仙兒說:“崽,你對市面上的通用抑制劑過敏,緊急休克了。醫生說你得住院住幾天,別怕,不是什麽大毛病。”
鳳邱恹恹地垂着眼睛,呆愣愣的。突然,嘴唇一張一合,好像在說話,鳳仙兒附耳過去,聽到他說:“想喝冰芬達。”
鳳仙兒:“……”
這小崽子,生了病還想喝冰飲料!
鳳仙兒把溫水端到他枕邊:“寶貝多喝水吧。”
鳳邱嗚嗚咽咽的,可憐得要命,沈憑只好去買了一罐冰芬達,插着吸管給鳳邱喝了兩口。
這一口芬達下去,鳳邱的精氣神竟然回來了,面色紅潤鮮嫩起來,眼睛烏溜溜轉。
沈憑:“難道芬達裏有什麽可以治愈Omega的特殊物質?”
到了晚間,吳避珂、師母、王琳和莫季明還有實驗室另外幾個同學也來了,帶了許多水果和牛奶,堆得護士開口嚷嚷:“東西不許堆在這裏!這讓人怎麽過呢?”
鳳邱偷偷拉拉師母的手,眼波潋滟地看着她。
師母哪裏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可是越是知道,越是沒法兒說出口。
鳳邱嗚嗚地抓她手指,師母才終于說:“小邱,薄州師兄在上班呢。”
鳳邱噤聲了,點點頭,縮進被窩裏,柔軟的頭發蓋住前額,露出一雙蜜棕色的輕輕阖着的杏眼。
一顆眼淚倏忽滑進頭發裏。
鳳邱悶着被子,把所有人都搞懵了。
沈憑問:“小邱,你怎麽了?”
師母打着馬虎眼:“小邱好像困了,大家今天先回去,讓他睡一覺吧。”
師母晚走一步,摸摸鳳邱的腦袋:“乖孩子,薄州也許請不開假呢。”
鳳邱閉着眼睛,倔得要命,搖搖頭。
他現在脆弱得要命,他自己都覺得,王薄州可能輕飄飄的一句話就這樣殺掉他的心。
他想要王薄州對他再溫柔一些,再對他好一些,最好愛他一些。可是轉念一想,人家憑什麽呢?
十年前的王薄州是個冷峻卻溫柔的一面之緣的哥哥,那現在的王薄州呢?
鳳邱覺得有什麽東西把王薄州那點裸露于表面的溫柔給扼殺掉了。他變得更精致,更冷漠,更像是通體鍍金嵌玉的冰冷神像。
他可能永遠不會喜歡自己。
鳳邱腦袋裏意識混亂,駁雜的思緒交織,扯得他靈肉分離般痛苦。不知多久他終于睡着。這一覺睡得酣沉,第二天9點才醒來。
鳳邱揉揉眼睛,左手已經打了吊針,他有了力氣,靠着枕頭坐起來,“媽?”
鳳仙兒從門口進來,手裏提着個熱水瓶和一個保溫罐。
“醒了?還難受嗎?”
鳳邱睡了一覺,精神很好,笑眯眯說:“兒子我天賦異禀,恢複極快,覺得可以原地打一套猴拳外加三十個俯卧撐。”
鳳仙兒揉他腦袋,又說:“昨天晚上有個師兄來看你--”
鳳邱腦袋一懵,心跳如雷,昨天的怨艾突然變得不值一提,輕若鴻毛。
他急匆匆問:“哪個師兄?”
是、是他吧?
鳳邱連呼吸都暫停了。
“就是我覺得挺好,你覺得有問題的那個。”
鳳仙兒話未說完,就被鳳邱急急打斷:“沒,我覺得沒問題!我覺得挺好!”他的語氣太雀躍了,像是撲棱棱張開翅膀的春天的鳥。
鳳邱的眉毛又變臉似的耷拉下去,悶悶地說:“那他什麽時候走的?”
“他來的時候你睡着呢,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鳳邱快恨死自己了,我昨天怎麽這麽早就犯困了呢?
“他說明天再來。”
鳳邱就又開始期待起今天,吃完早飯讓媽媽打了水,刷牙洗臉還仔仔細細擦了潤膚霜。
鳳邱從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每一個敲門的聲音都讓他心跳加速,每一次都讓他覺得:師兄來了,弄得他一整天亢奮過度。
他心跳過載,看着床邊日影斜斜,覺得有些心灰意冷。
他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