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書香畫記(四)
沈思源拖着沉重的步伐慢騰騰地走回家, 走着走着就有點膽怯起來,雖然在墨公子面前應的好好的, 可當時不知腦子為何一熱就覺得墨公子所言甚是有理, 如今冷靜下來一回想,反倒讓他後脊發涼。
再怎麽說, 那也是一只鬼啊!那人和鬼能好好地相處麽, 誰知道和一只鬼待久了會不會對身體有什麽損傷,話本裏可都是那樣講的, 女鬼什麽的是要吸食凡人精血的!
沈思源想着想着就打了個激靈,轉念又想到那墨公子該不是因他的錢少所以才沒實在去幫他吧!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墨錦面上帶着的那抹淡笑猛的出現與沈思源的思緒裏, 就更加讓他對心中的想法深信不疑。
明明都到了家門口, 可偏偏就是不敢進了!
沈思源望了望自家大門, 而後目光漸漸聚在了隔壁。
隔壁住的,是廣邱。
沈思源腦子裏的某一根弦突然搭上了,他好像知道隔壁住的鬼是個什麽鬼了!是卿子!
說起卿子, 就不得不提一提沈思源的這位好鄰居——廣邱了!
廣邱的大名他簡直熟到不能再熟。附近這鄰裏鄉親的,沒有哪個不知道廣邱之人的。
廣邱此人, 是個畫小人書的。不過聽說他祖上也是個極有名的畫家,然而廣邱卻自成一派畫系,與祖宗所創畫風風格迥異, 而後被族人給逐出了家門。于是只得出來賣小人書謀生,沒事畫些志怪小故事。
不過此人的名卻不是出在畫上,雖然說起來也多少和畫有些關系。廣邱的名字響徹在大街小巷的原因來自于他的一幅畫,此畫名為卿子。
這幅名為卿子的畫也不是多好看, 用大家的話來說就是,能看出來是個人,還是個女人。
這幅畫既不出衆也非出自名家之手,卻遠近聞名到幾乎傳到鄰城。其中的玄妙就在于,廣邱的這幅卿子,是個活的。
大家都說,廣邱的這幅卿子,其實從畫上走了出來。更有甚者在坊間直言,确在廣邱家中親眼見到了那畫中的筆墨突然消失,而後門口走進來一溫婉女子,那模樣和畫中人一般。
之後廣邱也不再掩飾,宣稱自己已有家室,其名卿子,望各家不要再請媒婆過來說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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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源的手定在門口,晃了晃,而後也還是敲了下去。
他想着同是面對這種詭異的非人之事,說不定廣邱會比他更在行,再不濟,和廣邱打好關系,也能讓他通過卿子向那女鬼說個情什麽的,那女鬼不是說她們倆關系還不錯的麽……
“誰呀!”
“我是住在您隔壁的沈思源,貿然前來多有冒犯,不過我是真的有要事于你相商!”
門吱呀一聲開了,沈思源收起作揖的手,猛一擡頭給吓了一跳!
門裏面的廣邱蓬頭垢面,頭發披散着搭在肩部,見沈思源被吓到了,忙低頭道了聲歉,将他迎進門,“抱歉沈兄,我這儀容儀表當真失禮,望沈兄海涵!還有就是陋室雜亂,沈兄不嫌才是。”
沈思源慌亂地回禮,“不會不會,這天下所謂的君子大多大同小異,像廣兄您這般不羁的,才是令人驚羨的。”
廣邱頗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沈兄知道我?”
沈思源心道,豈止是知道,簡直如雷貫耳了!不過還是客氣地道了句,“偶有聽聞。”
沈思源被廣邱帶着進了屋子裏,才發現方才他并沒有過于自謙,這裏面當真不是一般的亂,簡直無處下腳。
畫紙鋪的滿地都是,深淺不一的墨跡狂放地染在每個令人吃驚的角落,沈思源甚至覺得這筆怕是在屋子裏跳了支舞!
廣邱彎腰拾起地上雜亂的畫紙,盡可能地清出一片空地,給沈思源置了張椅子。
“沈兄,請坐。”
沈思源客氣地點頭致意,一邊別別扭扭地坐下,手裏忽而又被廣邱塞了一杯茶。
“沈兄說有要事與我相商,可是何事?”
沈思源拘謹地捏着無處安放的茶杯,用餘光瞥了一眼距此地甚遠的桌子,打消了穿過重重畫紙走過去的念頭後對廣邱說道,“廣兄,聽說,你有一副神奇的畫?”
廣邱聽他這話,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你是說卿子吧,正是家妻。不過你來以之前不就,她就和人出去了。此時不在家中。”
沈思源驚訝于廣邱的直白,“那她不會真的是……”
廣邱對他笑了笑,“雖然知道你不會相信,但我還是想說,萬物皆有靈。”
“不!我信!不會有人比我更信了!”沈思源那張臉看着簡直像是要哭出來了!
廣邱倒是對此頗為驚訝,“沈兄,遇見你可真是我之大幸,早知道,此前從未有人與我這般說過。”
沈思源哭着想,那是他們沒挨過鬼的打!
“廣兄,敢問您與夫人感情如何?”
廣邱沉思了一會兒道,“雖不敢妄稱是這天下最幸福的,但我此生得遇卿子,實乃大幸!”
沈思源嘴角微抽,心道這兄弟怎麽見誰都是大幸!不過這番失禮的話他自是不會說出口的。
“不知廣兄是如何與夫人相處的。實不相瞞,在下家中也有一非人之……友,”沈思源咬牙切齒地道出了個友字,心想自己怎麽就不能大幸一回!落榜還要被一只鬼纏着!
“唉!我家裏這位朋友簡直兇殘得有點過了頭,三天兩頭對我動手動腳,我得承認我是聽了街坊鄰居的話才找上門來的,就是想知道該如何與……與她們相處!”
沈思源到底也沒敢說出個鬼字,一想到那個字就有一種如芒在背的詭異感,他真怕自己剛脫口說出這個字,下一刻那女鬼慘白的大臉就要出現在他面前!
廣邱聽完則轉身走向屏風後面,拿出一堆不成型的布料。
看上去是有人要拿那些布料做些什麽,但手藝不熟練,白白弄殘了這布料,上面甚至還有一些參差不齊的針腳,很像是刺繡不成的失敗品。
“這……”
廣邱拾起其中的一塊,頗為深情地拿在手裏,“這些都是卿子為我做的,雖然不能穿戴,但每日我伏在桌案上作畫,卿子便在燈前努力學女紅陪我。我所向你展示的,是一份誠摯的情意。萬物皆有靈,萬物也皆有情,只要你一心一意地待她好,她便不會害了你。人還有反常的時候,這些非人之靈,反而比人更懂得情為何字。”
沈思源微瞪雙目,“你是要我,用真情去待她?”
廣邱笑了笑,“我似乎也聽卿子說起過隔壁姐姐的事,想必就是你家裏的這位了,你仔細想想,她可曾害過你?”
“卿子,明日你再帶些瓜子來吧,味道還挺不錯的。我得要回去了,不然沈思源那灘爛泥肯定又不好好讀書了!”
卿子拉過封詩的手,忽然道,“姐姐,我聽聞你說了這麽多,怎麽沒一句是能和你一開始的話照應上的。我剛遇見你時你說你是為了複仇和殺戮而生的,可你如今,怎麽反倒像在過家家一樣啊!”
封詩聽她這麽一說,當即也是一怔,她好像是曾說過要殺了所有當官的這種狂妄的話,但第一個目标就遇上了沈思源這貨,便退而求其次地打算助他考取功名之後再殺他以繼續自己為了殺戮而生的信條。
可她并非天生就是大奸大惡之徒,即便含冤而死,心生惡念,卻連一個兇惡殘忍的念頭都不知道怎麽去實現,莫名其妙地就偏離了自己本來的目的,跟着沈思源過上了莫名其妙的日子。
平心而論,如果此時的沈思源已是榜上有名,下一步就會加官進爵,那她可能也下不去那個手了。
執念在心,心會變。
如果封詩失去了自己的執念,那麽她将不會在掙紮于世間。可是,她如今所剩的,也就只有對這世間所抱有的一絲不平了。不知何時,竟連恨都被磨平了幾分!
封詩思慮良久,才擡眸反問卿子一句,“你所執念之物,又是為何?”
卿子淡然一笑,“我所念所想,皆為一人,吾念為情,吾執為愛。如果沒有廣邱,這世間便不會有我,是他用筆墨與真情賦予我生命,我此生此世只為他一人而活,如若有一日他不在這世間了,那便是我真正消散之日。”
封詩想起她昔日夫婿,頗為頭疼地搖了搖頭,終是不解卿子與廣邱之間的情意,卻只能輕嘆道,“這樣麽?聽起來也很是不錯。”
卿子拉着封詩的手一緊,“姐姐,如果你想,也可以為愛而活。既然已死過一回了,那便算作來生了,執念也不一定非是為了前塵舊夢什麽的,對明天的期待也是一種念啊!”
封詩為卿子的話所感,一路失魂落魄得回到了沈思源的屋子裏,伏在桌上沉思了許久,直至睡着了都沒發現沈思源不在。
沈思源回來的時候,便見封詩抱着胳膊趴在桌上的睡顏。仔細一想,她也不過是個苦命的女人,哪個如意的鬼不得帶着腰纏萬貫的紙錢好好下到地府去,反而留在人間受罪!他聽她說過要殺過所有當官的,想必是吃了官權的虧,那便更為凄慘了。一想到她還是個那般有才華的女子,沈思源心中便浮上一抹不忍和心痛。
他瞧着她蒼白的臉頰,終是憐惜地脫下了衣服蓋在她身上。
你先跟着她讀書吧,等你學業有成了,我就幫你……
沈思源想起了墨錦的話,不由得心一驚,幫他?怎麽幫?收了他面前這個瘦弱的女鬼麽?
沈思源不忍再看她,竟有一絲絲的心痛。
好像她打他的時候,也沒有那麽疼。
好像,她是真心實意地在幫他讀書。
好像,也沒那麽的深仇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