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偏逢時雨(七)
墨錦已知曉來人是誰了。
他以靈體出竅,在四回居的屋頂上果然見到了一個人。
墨錦不經意地甩了甩衣袖,随意地坐在了半空,看向面前那個面帶微笑的人,“師傅來的可真是時候。”
那人一副少年打扮,看上去似是比墨錦還要年輕許多,開口的聲音卻像是被歲月磨砺過的一般蒼老,“我真是沒想到,你還肯叫我一聲師傅,雖然多少帶了點違心的味道。”
墨錦輕笑,“從前我真心實意地叫,你倒是也從未真心實意地聽進去過。”
那人卻道,“我當初既是真心也是實意,只不過……”
墨錦趁着他沉默的空擋插口道,“你的心裏,只有利益只有長生,根本無處容我。”
那人突然也笑了,“怎麽,這麽多年沒見,就是來争論我心裏究竟有沒有過你?嗯?”他話尾那一個“嗯”字卻帶了無盡的寵溺,配上那沙啞低沉的嗓音,真是不可不謂之溫柔。
墨錦早就看透了他那溫柔裏所隐藏着的桎梏,他自己也曾差點溺死其中。
“你明知我不願見你。”
那人突然笑的癫狂起來,“可我想你了!”
墨錦站起身來,轉身獨留一個背影給他,“我算不出你的因果線。要麽你已超脫六道輪回之外,要麽,你此生無因無果。總之,莫要再與我有任何糾纏了。”
那人對着晚風明月慵懶地抻了個懶腰,随後對着空茫的墨色夜空兀自笑了一聲。“你的占蔔術仍是一如既往的準确。”
“占蔔只是一種術法,而我所算出來的結果,也不過是因着我這雙眼,将塵世看的過于透徹,人生之軌,無外乎生老病死,愛恨別離。活的最潇灑的,往往都是沒有心之人。”
那人忍不住笑出聲,“你這是在明着說自己潇灑?”
墨錦望着那微涼的晚風,似是笑了一聲,“有的人,無心勝有心。而有的人,有心不如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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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突然出手,墨色的夜空劃過一抹流光,一陣破空聲直奔墨錦而去。
“噗!”
流光刺穿了墨錦,在不遠處漸漸地暗淡了下來,直至消失不見。
墨錦的身形像水中的倒影一般虛幻地晃了晃,之後随着流光留下的殘影一點一點地破碎掉了。
那人極氣憤地“啧”了一下,“少拿分′身糊弄我!”
墨錦早知會有人從中作梗。雖然時雨在夢中所見之人,所視之物皆為虛幻,但那些人與物在因果線上行走的軌跡是真的,所有發生的事情都會在将來會一一實現。
墨錦發現了時雨夢中所見的“墨錦”為假,所以必然有人在時雨沒能看見的時候做了些什麽事情,導致時雨身邊的墨錦會在某一時間被替換成別人。
一個能将墨錦的一言一行模仿到非本人不可分辨的地步的人,必然是十分熟悉他的人。墨錦自問這幾百年來無一人可做到如此地步,因為這幾百年來他一直都是一個人獨住在鏡花閣的。
因此這位特地前來找麻煩的客人,只可能是墨錦百年前的故人。
百年前的那些人,還活着的已寥寥無幾,即便活着的,能經得起這番折騰的老骨頭也沒幾個,再加上這人如此明顯的惡趣味,想來也只有他那黑心師傅了。
既然已經知道他師傅會來摻一腳,墨錦早早地就留了一手,只用了個幻化出來的□□去見了屋頂上的師傅。
不過值得遺憾的還是沒能防住那個定身術,想必是他那師傅早就下手了,時雨醒過來之後根本沒留給他足夠的時間。
墨錦回到四回居,找到了被于無間安置在一旁的身體,慢慢融了進去,他只要稍微用點手段,這定身術也不是不可解。
時雨算是個剛冒頭沒幾天的小妖怪,修為不高,夢裏滅了四回居的火已是大能,如今隔着扇門一點一點澆滅外面的火,倒是有些費力了。外面火勢不均,白白浪費了他許多雨水。
而且時雨只有一個人,滅了前門,後窗的火勢又漫了進來,去管後窗的,南面又漲了起來,真真是分身乏術。
時雨挫敗地将手覆在臉上,閉上了有些酸痛的雙目,心下一時滿是懊悔。若是他一開始就直接降下一場大雨,即便可能會失去所有修為,可滅了火也是好的。而此時再想降雨鋪張地滅火,體力也已經跟不上了,就算耗盡所有修為,他也再降不下一場雨了。
走投無路所帶來的絕望,怎麽比流血犧牲還要痛苦……
時雨忍不住地捂住臉蹲在地上顫抖,他不解于為何人會有後悔這種情感,為什麽選擇裏會有錯誤這一說?
明知自己做錯了,卻什麽也改變不了,只能一個人懊悔,拼命地想如果自己沒這樣就好了,可一擡頭卻發現哪有什麽如果,現實還是那樣。
該淌的血不會倒流,該斷的頭不會複原。
拼了命地得來一次重來的機會,卻仍是換一種方式輸。重複地在同一件事上失望,時雨倒更希望沒有重來,在第一次做選擇的時候就一頭撞死甚至好過于重來時再次跌倒。
火勢一點點爬上四回居的窗,時雨澆滅的那一點根本沒能改變什麽,侵蝕到門窗上着起來的火,甚至比他滅掉的要大的多。
濃煙漸漸被姐妹們發現,一切都回到了夢中的那個原點。四回居裏的人們開始不安地踱步,踱步之後是絕望,絕望以後是痛哭……
時雨的眼睛被煙熏的脹痛,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哭了,但他的心,此刻是真的在哀嚎。
如果一切按照夢裏的軌跡,最起碼,他還能救了恨春,救了癡夏,救了怨秋,救了憫冬和小厮他們。
可為了改變那個悲痛的結局,他卻做出了錯誤的改變,造成了現在一個人都救不了的局面……
他真的很想和那些人一起哭啊,可哭有什麽用?眼淚又不能滅火。
時雨沒有抽泣,也沒有哽咽,只是看着面前驚慌失措的衆人,無聲地落着淚,一滴又一滴……
于無間那厮不知從哪拎了桶水過來,嘩啦一下潑在熊熊大火上,那水少的敷衍,只滅了一簇火苗。火苗褪去後露出黑糊糊的殘骸,一縷縷黑煙慢悠悠地飄出來,溢散到半空,與那濃煙混為一體。
時雨洩了氣地對于無間道,“沒有用的,這火滅不掉的。”
于無間一下橫眉豎眼,瞪了時雨一眼,“你還沒做,怎麽就知道滅不掉了!”
時雨嘆了一口氣,并不想與他繼續争論下去,他還深深陷在怎麽抉擇才能兩全其美地無解死局中。
于無間并不管他,把依舊呆滞的連垚放在他身邊就又跑去舀水了。
連垚雖然不如夢裏那般玲珑,但那雙眸子裏的光依舊是時雨熟悉的明亮,像是求安慰一般,他蹲下來輕輕拉住了連垚肉乎乎的小手。
連垚竟也像是感受到他的委屈一般,輕輕用力回捏了他一下。
時雨驚喜地擡頭看去,卻只看到了一個面無表情目光無神的連垚。于無間失落地又低下了頭,卻正好錯過了連垚微微閃爍了一下的眸光。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但有心人也辦不到十全十美之事。所以一般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十全九美當做完美來看,便會少生許多憂思。”墨錦已經化解掉了那定身術,只揮手間便滅掉了讓時雨毫無辦法的大火。
時雨擡起頭,臉上還挂着淚痕,“饒是悲苦到連哭的機會都沒有,也要将這一切看做是完美麽?”
“人與人不同,心與心亦不同。道者講修心,知足者常樂。其實就是換一種角度看人世,你以為的悲,許是他人之幸。”
時雨看了看癡傻的連垚,又望了一眼周圍沉浸在劫後餘生中喜悅的人們,不解地皺眉,“能讓我以為是悲之事,于我而言已極其不幸,那麽別人竟是何等地步,以我之悲為己之幸?”
墨錦:“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別人驚羨于你的容貌,便覺得只要是你便是幸運的。或者,有人嫉妒于你一身風姿何等綽約,即便被困火海,卻也隕落得驚豔!”
時雨驚訝地站了起來,“哪有如此愚笨的‘別人’,你別是在框我!”
墨錦失笑,“我哪裏有框你!每個人都有所長,有所不長。每個人都可能因己之短而有所求而不得之事。你的悲在別人眼裏還不一定是悲呢!你時雨是走投無路,是無從選擇,那有的人根本就不想做選擇!”
時雨訝然,“這又是為什麽?聽起來怎麽如此不公?”
墨錦:“我說過,上天從未承認過它是公平的。”
“可這不公也太或許不平了!我為這場大火之事奔波勞碌費盡心機,做了那麽多努力,最終卻還是無法挽回,那麽為什麽會有努力這一詞?還會有公平這一說?”
墨錦笑了,“其實上天可以是公平的,也可以是不公平的。如若說它是公平的,那麽便有了所謂的付出與收獲同等。但是,沒有誰說過,需要達到期待中收獲的結果到底需要多少付出。因此有人付出了卻沒有得到預想中的收獲,那只能說,他的付出不夠。世人這一生中遭遇的許多事情都是不公平的,有人天生為王,但有人家破人亡,有人家財萬貫,卻有人風餐露宿。世人說天公不作美,世事十有八九不盡人意。”
時雨滿臉苦色,“天公不公,世事不美,做個人可真是難過。”
墨錦擡頭看向四回居的二樓,輕笑道,“也不盡然。”
時雨擡頭望去,正看見手執簪子匆匆趕回來的祖良與恨春狠狠擁在一起,像是要把對方揉在肉裏一般地,久久未曾松手。
墨錦道,“跟我走吧,我帶你修心,做個真正有七情六欲的人。”
時雨垂了垂眸,“可我是妖啊!”
墨錦拍了拍他的肩,“可妖也可以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