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陳清焰的五髒六腑奄奄一息, 他對哭聲不陌生。
在醫院裏,幾乎見遍所有類型的哭。隐忍的紅眼、嚎啕的悲痛, 應景的幹嚎,無聲的啜泣, 種種。許多年以前, 周滌非一哭,陳清焰總覺得她有種驚心動魄的美,他會焦急,但不會多問,兩人是不規則戀人關系。
這讓長達十年的斷續關系,看起來,驚世駭俗。
因為這十年裏, 陳清焰擁有別的女人, 他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反之亦然, 周滌非的情況如出一轍,兩人都固執地認為, 心靈屬于彼此。
陳清焰對這十年間林林總總的各路女友, 包容而開明,從另個角度來說,他在性.愛上的态度是種令人發指的冷漠和麻木, 他有正常需求而已, 至于身下的女人, 明天會在誰床上他從來不關心, 沒有一絲別樣情緒。
但簡嘉不一樣, 只有她,陳清焰發現光是想象她被別的男人觸摸,渾身的血,就往上湧。
那天,他想殺人的心都有。而在每一晚的睡眠裏,他都難能清白,陳清焰領略到愛情裏強烈的嫉妒心和占有欲是怎麽一回事。
那頭簡嘉的哭聲,也是獨一無二,像塊燒紅的炭,往心口上烙,此刻,陳清焰非常清楚他自己完全來到她的手中,他的情緒,取決于她的情緒:
“不要動,程程,你在原地就好,告訴我位置。”
簡嘉聽到男聲,她的軟弱一瀉千裏,随後,哭着搖頭:“我不要你可憐我,你走開。”
陳清焰看到了周瓊,拎着水瓶,他疾步走過去,把電話貼上耳朵:“問她在哪兒,是程程。”
冷峻的醫生,命令式的語氣,聲線極穩帶着簡潔的強硬,讓人不能拒絕。
周瓊一臉茫然無措:“啊?程程?”
“你能回來嗎?”簡嘉哭着問,她抱緊自己的包坐在路牙石上。
兩人的對話在簡嘉崩壞的情緒裏,維持了一分十六秒。
陳清焰告訴周瓊:“我先走,你打車跟過來。”他沒時間等人,邊走邊脫白大褂,在走廊遇到腫瘤外科的小護士,對方剛張嘴:“陳主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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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焰把衣服砸給對方:“骨科辦公室,謝謝。”
他跑到地下車庫,發動車子,一面摸風衣的兜,确定手帕在,一面打着方向盤,駛出103。
路上堵車,陳清焰低聲罵了句“媽的”,握拳砸方向盤,很快,面無表情掉頭,從另一條遠一些但交通相對通暢的道走。
到繁華裏後,他從車裏下來,重新跑起來。
陳清焰對這個破爛小區非常熟悉,他現在,更像敏捷無聲的豹子,突然夜襲。三分鐘後,他微微喘着出現在簡嘉面前。
如他所想,簡嘉坐在路燈下,抱着膝蓋,她把臉藏起來只有秀發垂墜。
陳清焰修長的影子投下去,他的心被狠揉了一把。
沒有直接喊她,而是蹲下去,他單膝跪在簡嘉面前,雙手捧起她的臉,柔聲低喚:
“程程?”
簡嘉不由愣了愣。
陳清焰凝視着她:
是朝思暮想的那張臉,妝哭沒了,她愛笑的眼睛裏換成淚,長睫毛打結,眨也不眨,像世界最初的一種混沌而無辜模樣。
陳清焰掏出手帕,慢慢給她擦臉,簡嘉把他的手打掉:
“我不想見你,你煩不煩!”
她說這話時,又是陳清焰熟悉的奶兇口吻,但她眼淚忽然流得洶湧,陳清焰覺得自己的心坍塌下去,他把人拽起來,像那個同樣有冷風的夜晚,用風衣裹住了她。
今天有第一場冷空氣。
他其實身上出了汗,跑得急,像少年那樣的奔跑,陳清焰身體素質一流,剛才跑起來時,滿耳朵都是風的聲音,呼嘯從心頭過去。
路燈顯得非常溫柔。
簡嘉在他身上的香水味裏掙紮,她不說話,只是哭着去打他,兩人的影子糾纏在一起,成湧動的形狀。
陳清焰沉默着,固定住她的腰,直到,簡嘉的手從他白俊的臉上甩過,他沒躲,清脆的一聲随即順風而逝。
這一回,簡嘉用盡全力,甚至在無聲的發洩裏把他襯衫撕扯掉了貝殼紐扣,她擺脫不了他,只好狠狠地破壞他的秩序,做工精良的襯衫。
一片淩亂。
陳清焰的襯衫被揪出西褲,沒紮腰帶,腰那裏是搭扣,被輕而易舉拉扯變形。
他習慣襯衫配西褲,天生的衣架子,但這會兒被簡嘉使勁推搡微微有點趔趄。
簡嘉終于累了,伏在他胸膛上,說:“陳清焰,你這個壞蛋……”
後面,周瓊慌裏慌張跑過來,她雲裏霧裏從103往繁華裏趕,陳清焰賊快,她本來打算跟他車走,沒想到轉眼就不見鬼影。此刻,要上前,卻被陳清焰用手勢制止,他低頭吻了吻簡嘉的頭發,把她抱得更緊。
周瓊琢磨着是不是這個時候應該上去一把踢開陳清焰,并破口大罵,但沒有,她有點拿不定主意地在那站着了。在103,陳清焰會百忙之中抽空來胰腺外科,周瓊覺得他并非虛僞,于是,她也就這麽站着了。
“我聽見你哭,也很害怕,程程,我一想到你在獨自承受着什麽事情,我沒辦法控制自己不來找你。”陳清焰低聲說,他知道簡嘉是最能忍的女孩子,不到崩潰的阈值,她不會輕易向別人求救。
這更刺痛到神經。而且,他明白了簡嘉在分院時的舉動,他此刻一樣,迫不及待要和她站在一起,讓她明白,她不會是一個人。
簡嘉吹了一晚上的冷風,她開始頭疼,軟綿綿被陳清焰抱着,不想再折騰。
她忽然又掙紮起來,要看看周瓊到了沒。
仰頭時,迎上陳清焰垂下的漆黑眼睛,兩人對視了幾秒鐘,他像魔鬼,簡嘉陷入新的恐懼:
她在幹什麽,躲在這個曾經直接朝她胸口插上一刀,遠不夠,還會面不改色再朝心髒紮更深,轉身就走,哪怕她鮮血淌盡,也不會回頭的男人的懷抱裏。
簡嘉看不起自己。
他一定是又想到了新奇的游戲,再度來引她上鈎,然後,再度丢棄踐踏,享受征服的快感。
或者,他只是來想和她上床。
簡嘉害怕極了,陳清焰比監獄可怕。
兩人僵持的幾秒鐘裏,足讓人反複崩潰。
陳清焰在簡嘉瞳孔深處看到了驚惶,像拍翅的雛鳥,他把她的羽毛不是一根根拔掉,而是從根斬斷,翅膀是鳥的尊嚴和生命。
程程怕他。
陳清焰忽然明白過來,他黑眸微閃,胸口窒疼,喉淵隐蔽着言辭,但簡嘉先說話了:
“我寧肯坐牢。”
她告訴自己,陳清焰既然是跟蹤變态狂,一定知道一切,他會利用陳家的權勢,幫她擺平,從而讓她又欠他累累一筆,他會抓住她幽微的心理作資本再來讓她死一回。
并以此為樂。
“你說什麽?”陳清焰皺眉,簡嘉忽然變得憤怒又暴躁,她噙着眼淚:
“你不用裝,你知道我在鑫盛發生的一切,你別做夢了,我不會接受你的幫助,我寧肯坐牢,陳清焰,你別妄想再作踐我!”
“程程,有話好好說行嗎?”陳清焰眉頭緊鎖,他沒聽懂,兩人再次拉拉扯扯。
情況急轉直下,周瓊忙跑過來,想調解,簡嘉卻拉着她朝電梯疾步走去。
“程程,把話說清楚。”陳清焰壓抑着情緒,他不會再兇她,但內心焦亂,那張臉,在燈光下更冷沉。
“你在公司出了什麽事,告訴我,我們一起面對。”他攥住簡嘉的手腕,不會讓她跑掉,他禁不起她再誤會什麽。陳清焰生性驕傲,但此刻,他知道自己輸不起。
周瓊插進來一句什麽,兩個人都沒聽到,彼此用各自的漂亮眼睛對峙着。
“程程,你告訴我,我要怎麽做你肯給我幾分鐘的時間,我們把話說清楚,你剛才的話我沒聽明白。”陳清焰眼睛忍得發紅,他有種受傷的咄咄逼人,語氣沉冷,掩飾着痛。
對方不肯給他機會,這一剎,陳清焰入骨地體會到簡嘉曾經的心情,那麽迫切,那麽焦灼,但對方無動于衷。
挺好的,她讓他把走過的路無非再走一遍。
“你告訴我,我要怎麽做?”陳清焰又問,他第一顆和第二顆紐扣掉了,微敞胸口,衣衫不整是剛才被簡嘉撕拽的。
周瓊為難地看着兩人,但冷冷對陳清焰說:
“陳醫生,有什麽事明天再說,我們先上去了。”
簡嘉臉上滾燙,她鼻息有點重,再開口時似乎是感冒的腔,她堅硬的清醒回來一瞬:“別上去!我們去賓館湊合一夜。”
周瓊到現在也沒搞清楚狀況,和醫生一樣。
陳清焰一直沉默看着她,這個時候,走過來,把風衣拿掉丢給周瓊,随後,把簡嘉扛到肩上,随便簡嘉捶他。陳清焰不管不顧,又用風衣裹住她,告訴周瓊:
“回醫院。”
這麽走到停車處,不少路人都在看他們。
“你打車走,放心,我不會傷害她。”陳清焰說,“醫院見,我回103,如果你擔心我失信,打電話給陳景明同志他能斃了我,程述有他電話。”
他丢下滿臉疑雲的周瓊,彎腰把簡嘉放進去,給她系上安全帶,關死車門,然後自己快速上了車。
簡嘉臉通紅,因為姿勢問題,血都湧臉上來了。陳清焰在她之前開口,他手放在方向盤上:
“程程,你怕我,是因為你還愛着我所以怕我,你怕我再傷害你。”
他神情蒼白,轉臉看她,“我的确不值得被原諒,再被信任,但你要我不管你的事,我做不到,我們談談鑫盛到底怎麽回事。你即使現在不告訴我,你知道的,我什麽都能打聽出來,并且會管到底。”
剛才簡嘉激烈的情緒裏,他聽出苗頭,做出決定,這一次他必須勉強她。
簡嘉累了,她當然知道陳清焰的性格,那種執拗,融進黑色的眼睛裏,成一片汪洋,又和夜色混到一起。
但她安靜一路,等到103,陳清焰先打電話告訴周瓊,兩人到了,并錄視頻給她看,簡嘉下意識擋了擋臉,對他拍她煩躁。
“跟我回趟公寓,我有東西還你。”陳清焰說話時,留心她渾身上下,看有沒有磕碰到什麽地方。
他沒打算還光盤,但沒辦法,辦公室不是說話的好地方,外頭店面,他更不想去,只想帶她回家。
“你偷我東西了是不是?”簡嘉把他風衣扔地上,踩了起來,她知道陳清焰最愛惜衣服,他每一件衣服,都是他自己非常喜愛的。
空氣純一,除了陳清焰的味道,沒別的。
陳清焰讓她踩個夠,完了,才撿起來,丢後備箱,又拿出件開衫,把她包起來,眼睛一低,問說:“累嗎?”
說完,把人朝副駕駛一按,脫下她高跟鞋,直接背起,順帶拎起鞋,簡嘉又要掙紮,拼命拍他肩膀。
鞋在陳清焰手裏勾着,亂晃,背上人也晃,他說:
“回去再打,打多久都可以,但我們在外邊不争執可以嗎?”
他鎖了車,朝前走,簡嘉繃直身體并不舒服,兩人再沒有對話。後來,她支撐辛苦,身子一軟,貼在陳清焰溫暖的後背上,閉了眼。簡嘉自己不知道在最深的潛意識深處,也許,她依舊信賴着這個男人,但自尊心的藩籬,阻斷一切。
到了門口,陳清焰掏鑰匙開門,他打開燈,開始彎腰翻鞋櫃。
等拿出來,陳清焰蹲下,準備給簡嘉穿拖鞋。
他攥住她的腳踝,簡嘉不動,陳清焰擡眸看了看她,眼波耐心:“程程,現在是秋天,光腳踩地板會受涼,但還沒到供暖的時候,穿鞋好嗎?”
燈光下,陳清焰眼眸深沉,藏着冷靜的溫柔風暴,他只有一個想法,要把自己制造的傷口再縫上,把他所有的時間打碎成小時,小時打碎成分秒,分秒打碎成更細的光影碎片,哪怕這一切,虛無、烏有、無窮無息。簡嘉心跳了跳,她發現陳清焰實在太危險了,他随時随地都等着自己淪陷。
随後,簡嘉擡起了腳,但下一秒,踩上陳清焰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