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陳清焰立刻意識到, 自己操之過急了, 他讓她恐懼, 并反感。
盡管其實這不過是他沉默而用力地準備游出來,趕上時間,但時間偏偏是他最大的不幸與障礙。
也許所有的經驗都是謬誤。
他退回自己的位置, 保持距離, 說對不起後離開了房間, 讓簡嘉呆在她或許會舒服些的獨處中。
而那種陰郁的,冷漠的東西,随着時間變成陳清焰身體裏的一部分,成深沉的風暴, 很多時候, 他在這種狀态裏,或者說,在這種時間裏,能感受到和自己邏輯一樣的自洽。
他壓住自己大腦裏的種種, 以及沒問出口的話, 下午,仍然堅持把老人送回華縣, 一路上, 聽老人說簡嘉小時候的趣事。
所以, 陳清焰第一次詳細知道了對方喜歡吃什麽、做什麽、害怕什麽、但有一點他覺得奇怪。
“您是說程程不愛吃蝦?”
老人努力回憶:“我記得, 囡囡說程程這孩子吃蝦過敏, 可能好了, 但口味對不上。”
陳清焰心裏被擊得一震,翻江倒海。
但無論他如何回憶,都想不出那一次她吃光了蝦仁有沒有什麽異常。
他要恨自己的疏忽嗎?不對,即使時間倒流,他可能還是要犯錯,人們總喜歡說如果時間倒流,我就會怎樣,其實,你還是那樣,人性的弱點。
簡嘉在打過許遙之後,一直抖,心裏發顫的那種,像小時候最後一筆捺沒寫好,顫歪了小捺腳。
以至于,她到了鑫盛,精神不能集中,好幾次走神被姚麗用眼神暗示,終于,女魔頭發話:
“你今天,我非常不滿意。”
直截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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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選她是為了什麽?哦,先前的不是太笨就是太滑頭,都不太順手。
簡嘉立刻道歉:“對不起,麗姐,我不該把生活中的情緒帶過來。”
“道歉沒用,改了最重要。”姚麗點她。
然後笑容滿面和人繼續談話,中間,轉頭對簡嘉說:“給我接xx的一個電話。”
簡嘉在愣十幾秒後,判斷出那是上周的一個少數民族客戶,麗姐發錯了音,那個名字拗口。
簡嘉在麗姐騰出時間來要吼她時,撥通了電話,那頭傳來一句四聲調的“喂”,她松口氣。
而她,要繼續為英文小姐擦屁股,簡嘉踩着高跟鞋可以随時随地向任何一個方向沖過去。這個時候,她忽然接到鹿祁連的電話,居然向她咨詢法律問題。
簡嘉忙的不透氣,耐心說:“鹿同學,真不好意思,我不太懂這方面的,要不,你去律師所事務所咨詢一下?”
鹿祁連的女朋友,就是那個不停給他戴綠帽的女朋友忽然要複仇,說找到了戰友,簡直是中二少女的口吻。
簡嘉幫不上忙。
鹿祁連因為文化水平的緣故,更是文盲,在他眼裏,簡嘉是高材生,知識分子。
“簡老師,”他壓低聲音,像做賊,“你說,很多年前的性侵案,現在告發還有用嗎?”
簡嘉腦子一晃,這些事,離她太遠,只能隔岸觀火對當事人表示同情:“應該不好判吧?”
“簡老師,我還想問你,你高中是在哪兒讀的?”鹿祁連的問題越來越奇怪。
“s大附中,怎麽了?”簡嘉說,這是僅次于一中的第二重點中學。
“哦,沒事,打擾了,我有事再聯系。”
簡嘉沒把這個插曲放心上。
但許遙把東華樓門前的插曲,直接插心上了。
許遠的車裏,隔三差五坐着周滌非,兩人的錄音、視頻,許遙了如指掌。她的傻.逼哥哥,在幫女表子忙離婚。
不過,許遙知道蘋果有捉奸功能,這一點,周滌非不知道,臺商卻和許遙一樣了解得十分清楚。
周滌非自從第一次回南城,臺商便清楚她行蹤,不過,酒店、醫院、婚紗店這些地方似乎尋常中庸,并不能說明什麽問題。
老年人對愛情有種色厲內荏的心虛,尤其,娶了個年輕貌美的妻子。
許遙有這種本事,她火速勾搭到臺商。
因為,灣灣的征信社出動了。跨越海峽,捉奸定位。
18萬臺幣起步,一周內搞定背景調查,再加價,許遙成為他們的線人。她對錢不在乎,只在乎報複的快感。
“我早搞到第一手證據,激吻照,感興趣嗎?”許遙戴墨鏡,面無表情嚼口香糖,咬合肌一動一動的。
她選擇和臺商直接對話。
但臺商顯然多疑:“小姐,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可艹尼瑪,許遙翻白眼,喊誰小姐?她冷笑:“打住,你老婆才是小姐,我不是。”
臺商隔着信號想掐死她,男人和女人最大不同是,當你告訴對方另一半出軌,女人要去捉小三,而男人,想先打死眼前說話的人。
“你出個價。”臺商臉上肌肉聳動,軟塌塌的。
許遙嘲弄他:“我說,我們大陸人不缺錢,你那點錢我真看不上,我只問你,老大爺,別慫,敢不敢來打死這對狗男女?”
臺商被惹怒,但不動聲色,對方這種看似毫無城府但是不是內裏藏奸的做派,讓人捉摸不透。
南城什麽地方,他清楚,心髒位置。
更何況,剛才許遙已經把對方參加過越戰的上将老爺子、後勤部長中将老子以及七大姑八大姨什麽金貴身份轟炸過了。
這就懸了。
但臺商想利用許遙,同理,許遙也是。
雙方各自心懷鬼胎,就看能不能順利生下來,莫要胎死腹中。
“我覺得,老大爺你是不是考慮以妨礙兩岸關系和平統一起訴他?”許遙腦洞大到自己都佩服。
但最後,還是談到價錢,許遙和很多青年人一樣,對灣灣莫名有敵意,老頭子的錢,應該是以前在沿海開工廠老百姓的血汗錢,許遙這樣想。
但對方又是那麽狡猾,要石錘。
兩人讨價還價,有條不紊進行。
周滌非從咖啡店走出來,這個天氣,她裹了條羊絨披肩,從裏到外,冷透了。
剛才,和那位les的二度對話,像玻璃碎渣,刺每一個細胞四分五裂。
“我看到過他開車帶走你,那輛大衆挺髒的。”
“之所以找你,我是覺得,我們都不是當年那個中學生了,你不想嗎?你知道嗎?我本來有喜歡的男孩子,但現在,只有女孩子才讓我覺得安全。”
“沒用的。”她說,眼神冷酷。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對方叫李木子,是那種特別張揚富有侵略性的漂亮,但現在演化成徹底的中性氣質,抽煙,硬氣,有個家世絕好的女朋友。
周滌非在了解她的情況後,不免猜測,也許這是對方忽然要揭傷疤并不準備讓對方好過的底氣。
因為,李木子在一中讀書時,父親早逝,母親開一家小店,條件也并不好。
“我日後會和女朋友一起出國,但走之前,我想試一試,周滌非,你考慮考慮。”
“為什麽找我?”
“一中沒有人不認識你,我們差一屆,我也記得你,而且,可能我知道的比你自己想象的還要多,你放心,我對你,什麽惡意也沒有。”對方竟然忽的顫抖了一下,像被回憶攫住。
周滌非絕望地走在路上,試一試?不會的,一個四歲的女孩子被強.奸,人們會罵強.奸犯和父母;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有了些第二性體征,人們會這樣:哦,小小年紀就知道勾引男人,怎麽單挑她下手?那如果,是二十四歲和三十四歲呢?淫.蕩的賤女人,活該□□。
網絡早告訴她這一切。
連空難死掉的逝者都會被惡毒咒罵,更何況,是活人?
她被裹在漆黑的洪流中時,再一次自殘,拿煙頭燙自己。
陳清焰在回酒店時,發現異常,她手臂上纏着一層層紗巾。
“你又傷害自己了?”他生氣地問她。
周滌非的臉難看極了,陳清焰壓着怒火,把人從地板上拎起來,嚴肅跟她說:
“滌非,我知道有些事不是當事人,無法體會那些痛,但我要告訴你,不是你的錯,不要用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不要鑽牛角尖,明白嗎?”
“你知道什麽了?”她忽然像垂死的鳥,掙紮翅膀。
事實上,陳清焰什麽也不知道,但他想通一件事:只有周滌非走出來,把真相揪出、解決,他和她,才能真正變成結束的句號,而不是逗號,停在她自殺那裏。他才能真正往前走。
他從來沒這麽清晰過,這些天,他承認自己也被打懵,一切的一切,發生遽然。
以前,是他誤判,以為要包容不能勉強,但其實,他也不過看她在黑暗裏打滾,并且,讓那份黑暗也濺滿全身。
她又不肯再說一個字,在陳清焰說“我沒有”時。
陳清焰揚眉看看她,把煙頭清掃,說:“我帶你去蘇醫生那裏。”
周滌非漠然回望他,忽然問:“如果你十年愛着的不過是個女表子,你後悔嗎?”
陳清焰頭皮炸裂,但他臉上,卻是非常平靜:“言語暴力式的自戕,能讓你好過一點?”
他對她,其實一直都有對待病人的專注和關懷,只是眼下,似乎更明顯,也更純粹了。
“你可以把一切說出來,我來想辦法。”陳清焰翻她的包,又看看四處,把一切可能會傷害到她的東西收走,丢掉。
“你能做什麽?”周滌非哭着笑了。
陳清焰搖搖頭:“首先,你從來沒跟我說過,其次,你也從來沒有信任過我,到現在也是,你這樣,讓別人怎麽幫你呢?一件事,不去做怎麽知道結果?”
周滌非覺得他在質問自己,那種嫌棄的質問,那種自以為是聽過千千萬萬遍的陳腔濫調:
你這個鬼樣子,是自己的問題,錯都在你,不怪任何人。
這激起她嚴重的逆反和自暴自棄的心理,她冷下臉:“學長,我對你很失望,我讨厭你。”
陳清焰沒有太大感覺,放在從前,他一定會被這些話傷到并且感到無盡的痛苦,但奇怪,他心裏除了憐憫,并沒有其他情緒,這導致他面孔呈現種長年累月積累下來的冷漠表情。
但他還是說:“我會盡我所能。”
片子都在陳清焰那裏,簡嘉把這事忙忘,和媽媽商量一下,準備拿回,她主動撥通陳清焰的電話:
“我想要回姥姥的片子,在哪兒可以取到?”
陳清焰今晚值急診,他正在電腦前整理電子病歷。
“在我辦公室,你幾點過來?”
他聲音如常,但停下了手中工作,認真聽她說的每一個字。
“九點以後,你在醫院嗎?”簡嘉看着慢慢黑掉的天,粗略地算。
“嗯,你過來,我在急診。”陳清焰挂掉電話後,發條信息,“注意安全。”
他走不開,托在那劃拉手機的小護士去買花,小護士笑:“陳主任,給跑腿費啊!”
陳清焰即使所謂爛事一堆,但在同事眼裏,敬業、能力高強,和人相處從未因出身而盛氣淩人,因此風評良好。至于私生活,倒也只是興致來時說兩嘴,畢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尤其成家立業過的人群,更知生活的複雜和瑣屑,沒有那麽簡單。
他笑笑,給對方發了個紅包。
“那我不客氣了哈!”小護士嬉皮笑臉,“對了,陳主任,這花買了送您這兒?”
“□□辦公桌。”他目光轉移到屏幕上。
小護士心裏樂呵,呦,陳主任真有情調,還以為是送女人。
簡嘉到時,急診圍了一群人,傷患腰部活動喪失百分比沒确定,但口中有酒氣,嚣張叫喚:
“你他媽給老子滾,老子看你不順眼,傻diao,換人!”
他挑釁地看着陳清焰。
陳清焰沒有表情,只吩咐跟着進來的一群男人走開,他要救人。
但對方顯然一臉要找事的節奏。
簡嘉不知道急診有問題,她知道他辦公室,一進門,看到陳清焰桌上擺着新開的鈴蘭,白色的,那正是簡嘉做新娘時的捧花。
她別開眼,但小護士招呼她熱情如火,讓她先坐,又腳踩風火輪跑了出去,幾分鐘後,小護士白大褂都脫扔了直接撞開門,把門一合,一臉的驚慌。
“有什麽事嗎?”簡嘉不好亂翻東西,站起來。
“天哪,103也敢醫鬧,急診室又在吵架,估計要打起來,看着很社會呀,你這會可別出去!”
簡嘉迷惑看她一眼,醫鬧這個詞,她只在新聞看過。
可一下秒,她反應過來,甚至自己都沒意識到她還關心着陳清焰,不自覺的那種,這讓人恥辱痛恨,但沒時間。
簡嘉對陳清焰的科室非常熟悉,跑出來,遠遠看着,很吵,有人已經動手,骨科急診被砸了,她腦子慢半拍,沒覺得害怕,只在想:103的大狼狗和哨崗呢?
還沒趕到。
簡嘉下意識大喊一句:“警察來了!”
其中一個男人被她惹怒,看過來一眼,以為她是多事的患者,忽然陰骘地走過來。
他靠近了,簡嘉呆呆看着對方,男人顯然想收拾她,突然,背後蹿出個身影,男人被跺趴在地,是陳清焰,他擡高長腿一跳而起踹的人,敏捷如豹:
“你他媽找死!”陳清焰第二次在簡嘉面前爆粗口,戾氣滿滿。
身後又緊跟一人,剛近身,陳清焰連頭都沒回,反手一拆,把人擰到脫臼重重過肩摔到地上。
“你跑出來幹什麽?”陳清焰走上前,眉峰間壓着火苗,但語調很克制。
他要把人趕緊推到衛生間裏,命令說:“把門反鎖,不許出來!”
因為,他看出來了,有人是來找他麻煩的,而且,很不怕死。
不知哪冒出的男人拎着刀,殺氣騰騰沖過來。
“啊!”簡嘉尖叫,陳清焰忽然把她抱在懷裏護住,對方的刀,狠狠地砍在了他的手背上,一刀見骨。
今晚,就是來毀陳清焰這雙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