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
綠色熒光又漸漸發散開來,亞什米娜終于睜開了眼睛,用她深綠色的眼睛打量着克拉爾。
“真是命運多舛啊——不過,在我眼中也是很平凡的一段人生。”她放開克拉爾的手,緩緩說道。
“什麽意思?你不僅知道我的未來,還知道我的過去?”克拉爾實在聽不懂。
亞什米娜笑了笑,轉過身在桌子上拿起一個看起來很老舊的煙嘴,點燃了裏面的煙草。“你雖是恒星使的正統繼承人,可是我認為冥王星使的職位更加适合你。我可以看到你的過去,但是你的未來,只有依稀的一點光亮,剩下的,還籠罩在黑暗之中——你知道的,冥王星離所有的光明都太遠了。如果你想知道你的未來的話,我只能告訴你,已經離開的,不代表不會回來;但是再次回來的,也不代表不會離開。你的心是向着冥王星的,也就注定了逆光而行,世界上的事,總是不可能兩全其美的。”
她一下子說了一大堆,在說到“兩全其美”這個詞的時候,還輕輕地吐了一個眼圈,在克拉爾眼前漸漸上升,漸漸消失。可是克拉爾還是什麽都沒有聽懂。
亞什米娜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但是也沒有解釋,而是繼續說道:“你憎恨謊言,但是到最後,你會原諒一切的。”
克拉爾呆呆地看着她,大腦正飛速運轉,可是還是不知道她的話是什麽意思,她甚至連結果的好壞都說得模棱兩可。
“這樣的人生,我見多看多了,但是要說最具有戲劇性的,還非你莫屬。喜劇還是悲劇……誰知道呢?本就是不應該的相遇,錯過了,也沒什麽大不了。”她一個一個地吐着煙圈,神情顯得很安詳。
忽然,她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對了,如果以後星域乃至整個異域空間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的話,我想,和你也是脫不了關系的。”她回過頭,對着一臉茫然的克拉爾露出一個微笑,好像她說的并不是什麽大事一樣。
“聽不懂對嗎?真正到了那個時候,就會明白的。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她還是保持着笑容。
“哦……那……我先回去了,謝謝你。”
克拉爾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她并不知道亞什米娜一直目送着她離開。直到她走出樹洞的那一刻,她依稀聽到了身後似乎有一個極小的聲音在喃喃自語——
“被困在蠶繭中的人生啊,是否還能化蝶呢……”
☆、人魚悲劇
偌大的房間中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卡洛斯靜靜地靠着華貴的座椅,望着窗屋外灰色的天空出神。
桌上确實擺了幾瓶酒,還有滿滿一盤的食物。但是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從來不借酒消愁,這一點作用都沒有,心中還是在痛,想要去思考卻不能保持理智清醒的感覺更糟。
沒錯,他們失敗了。
他并不為這次的失敗感到多難受,只是知道一切都要完了,那種悲涼的心情便油然而生。現在他被父親幽禁在這裏,伊默爾在相隔不遠的另一個房間。他的身上并沒有受很多的傷,一切都結束得如此之快,即使是事後,他的父親還是沒有對他們以“背叛家族”的名義進行教訓,只是把他們關在了這個狹小的空間中。但是他永遠不會感謝他,因為是他造成了這一切。
他想得是那麽出神,以至于沒聽到門上的大鎖被打開的巨大響聲。
克莉絲汀夫人示意她所有的随行仆人都在門外等候,最後一個仆人很細心地關上了門。她向前邁了幾步,看到卡洛斯此時這副樣子,暗暗嘆了口氣。
“卡洛斯,你親愛的母親到來,你就不能起身歡迎一下嗎?”
他這才意識到有人在和他說話。但是他還是面不改色地轉過頭,看清是他母親之後,又面不改色地回頭望着天空。如果是別人,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讓他滾出去的。
克莉絲汀夫人倒也沒有生氣,而是走到了他面前,用身體不留痕跡地擋住了他望向天空的視線。“你從來都沒有這樣過。”她咬咬嘴唇,說道。
卡洛斯笑了,蒼白的嘴角牽扯出一點血色。“被關在這裏,還能怎樣?我知道這次我和哥哥能免于家法,多半也是因為你的勸說。但是被關在這裏和被打得半死,現在又有什麽區別呢?”
他站了起來,卻因為很久沒有吃東西頭腦一陣暈眩,差點就要倒下去。他的母親趕緊扶住他,可是被他一把掙脫了。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眸底藏着的是波濤洶湧卻又一片黑暗的海面。
“母親,你知道嗎?我從來都不怕死,我殺了這麽多人,即使死去,也只是給那些無辜的靈魂一個安慰而已。父親培養了我們,不過就是因為我們有利用價值。家中上下的仆人之所以對我們尊敬,是因為我們在父親面前還是有用的,他們不像您那樣真正關愛着我們,我們也不是從他們肚子裏呆了十個月之後才出來的。你知道起初我們為什麽答應幫家族辦事嗎?當時我們僅僅以為這只是幫父親報個奪位之仇而已,大家互相扯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你以為父親那政治家的頭腦真的那麽簡單嗎?就像獵人追趕着野兔一樣,可憐的野兔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接近陷阱,還拼命地跑,自以為可以逃脫獵人的魔爪。我當初應該相信伊默爾的話的,人的野心有多可怕,只有見過了才知道。”他一下子說了一大堆,蒼白的臉也因為激動的情緒而變得微微粉紅。
“可是……”克莉絲汀夫人還想說些什麽,但被她兒子粗暴地打斷。
“你以為在正式當上恒星使以後,父親還會是一個好的領導者嗎?兩百七十二年了,人是會變的,他還沒有正式接過這個位置便已經殺了如此多的人,将來恐怕又會在星域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你知道嗎?我本來便可以一死了之,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還有對不起将來又會冤死的那數以百計的靈魂。什麽事情都是要經過刻骨銘心的痛才會知道的,就像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政治竟是如此肮髒,人心竟然如此恐怖!”
他好不容易說完了這一長串的話,不得不大口喘着氣坐下,雙眼直勾勾盯着地面,不再去看他母親的眼睛。
克莉絲汀夫人擔憂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很久很久之後,才嘆了口氣,開口說道:“我剛剛去看了伊默爾,他和你說的話幾乎一模一樣。你們不愧是我生的,就連人性中最軟弱的地方都和我一模一樣。我本來也曾千方百計地想把你們培養成一個冷血無情的殺手,可是既然現在這個幻想破滅了,我也就死心了。這樣也好,也許一開始就是我錯了。”
卡洛斯默不作聲地聽着,慢慢地等待着自己的心跳平靜下來。
“我知道這次任務完成不了的原因還牽扯到一個人,我已經調查了克拉爾所有的歷史背景。”
聽到“克拉爾”的時候,卡洛斯感覺心髒确實出乎意料地平靜了一會兒,但是接下來卻再次狂跳起來。他擡起頭,看着他的母親。
克莉絲汀夫人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然後用不急不緩的語氣說道:“即使我知道你舍不得她,但是我還是要給你選擇的機會。”
她大聲喊了她仆人的名字,房間的門便立刻被打開,一個女仆走了上來。
“把東西給我。”克莉絲汀夫人用平和的語氣吩咐道。
女仆拿出一把匕首來,交到了她手上之後又默不作聲地退下了。
卡洛斯打量着這把制作精美的匕首,然後又望向他母親,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
“我說服了你們的父親,讓他再給你們一次機會。只要你可以殺了克拉爾,家族便願意重新接受你們。伊默爾不願接受,那便只能由你來完成了。”
卡洛斯的眼神突然又變得冰冷,沒有一絲感情,看得克莉絲汀夫人心中暗暗地疼,趕緊又安慰道:“孩子,你要知道,既然早晚她都是死,不如給自己一個機會。我知道我現在還很難說服你,你有時間考慮,等你真正想好了,就出發吧。以你在‘謎岚’的身份,我相信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接近她,然後……你放心,這把匕首用特殊材料制成又打磨精細,插入心髒,幾乎不會有任何疼痛感。”
她說着,将匕首輕輕放在他身邊的桌子上。
“好好想想吧,無論你最後的決定是什麽,我都會支持你的。”克莉絲汀夫人起身,對着自己的兒子擠出一個笑容,然後轉身離開了房間。
直到房間裏又重回寂靜,他才敢深深吐一口氣,然後猶豫着拿起桌上那把鋒利的匕首。
在蒼白陽光的照射下,手中的匕首卻依舊散發着令人生畏的寒光。
他倏然笑了笑,人魚的悲劇竟然在自己身上重演了呢……
……
☆、年輕使節
克拉爾等待的第九日,“謎岚”盛大的春日祭祀開始了。
本來她以為大祭司走了,春日祭祀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當她驀然聽聞這個消息的時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太适應亞力克大祭司的身份了,他本就是因為自己才混進“謎岚”的,自然是頂替的大祭司身份。如今他走了,真正的大祭司自然也就回歸了身份。
很明顯,卡洛斯走之前抹去了大祭司被人頂替那段時間的全部記憶,才能讓他現下不急不緩地讀着宣詞。
今晚在祭祀大典上,她曾細細觀察過大祭司的行為,包括走路的姿勢和翻書的姿勢。确實,和卡洛斯的一點都不像。但是為什麽“謎岚”的人們都沒有看出來呢?或許是他們的注意力不在這裏,又可能是她對他的了解已經超過她想象的了。這令她感到害怕,她好不容易才在短短四天內勸說自己死了心——好吧她承認還沒有完全死心,但不經意地想起他,她還是會感到一陣心疼。
據說是因為天上一顆春日星和一顆什麽其他的星星的運行軌道有了微妙的變化,從而影響了法陣裏春日祭祀的位置,這次的祭祀大典,與往常不同,從午夜開始,一直到次日傍晚結束。真正祭祀的內容卻還是沒變,首先,“謎岚”的所有居民需要大半夜地起來,穿上特定的衣服,參加祭祀開始的儀式。然後完成春日祭祀裏需要完成的任務,一直到次日傍晚,祭祀結束才可以睡覺。
規定上來說人們在春日祭祀那一天是不能睡覺的,但是也不針對小孩們——比如,克拉爾這個小孩。
從祭祀大典一開始,她就一直昏昏欲睡。雖說她站在貴賓的位置上,離祭祀臺很近,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偶爾閉一會兒眼睛,打一個盹。可能是因為這幾日她的确很少睡覺,現在又要叫她熬一個通宵,實在難為她了。
這次的春日祭祀似乎不僅僅是時間上與往常不同。這次,亞瑟出乎意料地去了“翠絲”參加禽族的祭祀。同樣的,“謎岚”也來了許多國度的使節們,比如說——
克拉爾把眼睛微微眯開一條縫,開始打量起自己身邊的使節們。她身邊這個白襯衣,披着金色袍子的是“艾登”的使節,她前面這個衣服圖案花哨的是“梅蘭達”的使節,她右前方的是“希爾斯”的使節……她的目光從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中靈活地穿動着,直到她望向離她最遠的那個深紫色袍子的使節,她才發現他也在看着她。
克拉爾不知道他是哪國的使節,于是便多看了他一會兒。那使節的臉對她來說似乎很陌生,可是也是一張很标致的臉,一雙細長卻又閃現着年輕光彩的眼睛,挺拔的鼻子,比例恰到好處的唇,還有細白的皮膚。看得出,他很年輕,恐怕是一個新上任的使節,怪不得她沒看到過他。只是那張臉……她左看右看,始終覺得很熟悉,卻又想不起來是否之前在什麽地方見過他。
納悶了好半天,她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在人家臉上停留得太久了,不好意思地一笑,便匆匆想回頭。可那使節非但沒有不好意思,反而特大方地朝她友好一笑,反而讓她更不好意思了。
經過了這番尴尬,克拉爾的睡意頓時就全部消失了。她假裝一心一意地聽着臺上的大祭讀着宣詞,內心卻不平靜。她越來越覺得那張臉她很熟悉,甚至連他笑的時候她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終于,她還是忍不住再次向那位使節的方向瞥了一眼,可是當即又讓她後悔了。她很可怕地發現他也正在看她,而且當他們的目光相碰時,他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她又趕緊回過頭,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在這種苦苦的煎熬下,克拉爾終于熬到了大祭司宣詞結束。人們開始散開,使節們也紛紛朝着王宮走去。
她也正想随着人群走開的時候,背後卻突然傳來了一個清爽悅耳的男聲:“打擾一下。請問您知道王宮在哪兒嗎?”
克拉爾回過頭,卻看見了一張在三分鐘前還令她尴尬不已的臉。
沒錯,這便是那位深紫色袍子的年輕使節。
☆、年輕使節(二)
她望着眼前的人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之前問的問題,趕緊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指向前方:“就在那裏。”說完她發現平時高大的王宮此時卻被一片茂盛的森林掩蓋,于是又很好心地加了一句:“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為您帶路。”
但是話一說出口,她立刻就意識到了不對勁。身邊這麽多使節都往王宮的方向走去,這個新來的就算真的不知道王宮在哪裏,也不會傻到連跟着別人走都不會。這麽看來的話……她的目光重新移回眼前這個使節的的臉上,看到他一臉和善地笑着,暗暗在心裏提醒自己:他是故意向自己問路的。
“那就太感謝了。”
只可惜她還沒來得及反悔,使節已經搶先說道,同時做了一個感謝的姿勢,臉上燦爛的笑容也更明顯了。
克拉爾警惕地環顧四周,人群還沒有完全散開,幾位使節們走在不遠處。她心想,這麽多人在也沒什麽好怕的,就算他真的想動什麽手腳,也是不可能的。想到這裏,克拉爾便很放心地也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跟我來。”
一路上,克拉爾一直面帶微笑。身邊這個使節性格實在活潑,他和她不過初次見面,他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當成老朋友似的,這一路走來,他的話一直沒停。為了顯示禮貌,克拉爾只好很耐心地和他一同交談着。但是漸漸的她發現,這個使節講的話也并非全部都是廢話,他的言語之間還透露着十足的智慧和風趣。克拉爾也從被動交談轉為了主動與他交談。
“恕我眼拙,你可是星域的克拉爾殿下?”
使節突然問道。
克拉爾的腳步停了下來,滿帶驚奇和疑惑地望着他,問道:“你怎麽知道……”
“小心!”
話還沒說完,使節的眼神又突然瞟向她身後,然後大喊了一聲,緊接着下意識地用一只手抱住了她,将她移到身體一側。克拉爾這才看清,從自己身後過來的,是一團無比巨大的光球。正想要施法阻擋的時候,使節卻搶先一步,用剩下的一只手在空中劃出一道結界。那看似蘊含了強大魔法能量的光球在碰到結界的時候,竟像飛蛾撲火一般,瞬間一閃,就消失在了眼前。
克拉爾驚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從發生到結束,不敢相信使節的法術竟然這麽高強。她正想回過頭去仔細詢問,可忽略了他們此時的距離,一擡頭,就看到使節近在咫尺的側臉。他微微皺着眉,一派嚴肅的樣子,驀然間又讓她覺得十分熟悉。在如此近的距離裏,她可以清楚地聞到他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謎岚花香。她很清楚,這種香味,她只在卡洛斯身上聞到過。
“亞力克?!”她不禁叫了出來。
使節的臉色在聽到這個名字之後似乎瞬間凝固了,但是很快他的表情又轉變為了驚訝,他低下頭,疑惑地看着克拉爾,反問道:“亞力克是誰?殿下你莫不是認錯人了吧?”
克拉爾這才明白自己的反應過激了。一樣的謎岚花香也很正常,畢竟春回大地的時節,“謎岚”的謎岚花也已經陸陸續續地開放了許多了,興許他正好路過一片謎岚花叢,然後染上了這種香味呢?這樣想來,她便也開始相信眼前這個性格活潑、面容姣好、她似曾相識的人不是卡洛斯。
使節松開手,克拉爾也站得離他遠了一些,用客套話圓着場面:“真是對不起,我認錯人了。你不用以‘殿下’稱呼我,還是直接叫我克拉爾吧。對了,還不知道您的名字是……”
“哦,我叫拉裏,是‘優頓’的使節。”這位名叫拉裏的使節介紹了自己。
克拉爾回了他一個笑容,但是心中卻莫名地失望。拉裏不是亞力克,亞力克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們繼續走着。有好幾次,克拉爾想到這麽遠的路為什麽不用魔法,但是當她悄悄打量拉裏那興奮的樣子時,也就很知趣地沒有提起這件事。
人群漸漸散去,尤其當他們走到了王宮門口,場面已是很冷清了,襯托出王宮那威嚴不可侵犯的氣勢。
待他們走入王宮裏,一派肅穆的景象便徹底将之前的熱鬧分隔了開來。幾名侍衛身着盔甲,威嚴地站在寬大的走廊兩側,見來人是克拉爾和使節,便也沒有攔截他們。
但是即便是讓人感到如此敬畏、嚴肅的地方,拉裏那似乎天生熱情的心也還是沒有褪去一絲一毫的炎熱。從初到“謎岚”的感受和自己家鄉的對比到對星域的向往,最後甚至談到了自己使節的身份,又很自然的将話題轉到了人生理想上。克拉爾雖然沒有他這種興奮,但是她也暗暗觀察着他的字裏行間,發現他說的雖然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之事,但是那語調卻拿捏得正好,偶爾語言間的轉彎處也藏盡了他的智慧,對于一些世俗的事情中又包含了不同的見解。克拉爾以前對于這種活躍的人向來都沒有什麽感覺,但如此看來,她倒又認為他年紀輕輕就當上了使節,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拉裏的眼中充滿了活力和不可磨滅的光彩,她雖有注意到這一點,但是她沒注意到的,确實他看向她時目光裏暗藏的一絲甜蜜和憂傷。
使節們此時都聚集在會客大廳中,在拉裏的談話中,長長的走廊卻好像突然變短了似的,不一會兒就到了大廳。此時大廳中留在“謎岚”的幾位重臣正代替亞瑟接待着各國的使節,雖讨論的都是一些政治上的事情,但大廳內的氣氛倒也還算輕松。更難得的是,原本冷冰冰的會客大廳內竟然放上了滿滿一桌的糕點餅幹松餅派,還有五六瓶年代久遠的紅酒,使節們一人手拿一個酒杯,不至于醉,卻也情緒好到了極點。
“那我就先不打擾了,如果有機會的話,來日再見吧。”克拉爾轉身對着拉裏道。
拉裏點點頭,對着她一笑,以示再見。
☆、拉裏
原本克拉爾想趕回自己的房屋好好地睡上一覺的,可是走了另一條路正好路過了王宮的花園之後,她便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露天的偌大場地上正好可以看到春日祭祀日裏“謎岚”特有的一彎紫月挂在天空,春夜裏涼爽的風中若有若無夾雜一股謎岚花和衆花混合的香味,實在是好聞。被這清風一吹,克拉爾頭腦中的瞌睡蟲便少了一半,心想,不過就是走走,少睡半個時辰,還能少條命不成?于是便很心安理得地靠在一邊大理石的扶手上,賞起月來。
有人說過,三月的風看似是位純情女子,實際上卻妩媚誘人,風情種種,你永遠都不知道是怎樣被她誘惑,直至春日大好時光已過,才如夢初醒。克拉爾此時不知道,這風,這月,竟又是後來事生橫枝的原因。
月亮在空中默不作聲移動幾寸之後,克拉爾已陷入沉思中,對着如此美麗又孤寂的景色,還是難免想起不願想起的人和事。她深深陷在憂傷中,竟絲毫沒有察覺出身後的腳步聲。
“喲,我們還真是有緣啊。竟然連這種地方都可以碰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不禁吓了她一跳,回頭一看,拉裏自信的面孔在她眼中浮現。
淡紫色的月光輕輕籠罩在他的面龐上,他原本就算好看的這張臉,在光線和陰影的交錯中,卻更加顯示了與他的熱情不一樣的冷豔與俊美。
克拉爾望着他,腦海裏猛然間閃過卡洛斯的臉,終于想起為什麽她感到似乎在哪裏見過他。這張臉,與卡洛斯的有幾分相似。
仿佛是看到她盯着自己良久,拉裏不好意思地咳了兩聲,接着不着痕跡地将自己的臉側過去,假裝看月亮,然後把話題一偏:“看你剛剛好像很入神的樣子,在想什麽?”
克拉爾意識到了自己行為的反常可能吓到人家了,于是也很不好意思地回頭,保持着賞月的姿勢,淡淡回答道:“沒什麽,只是‘謎岚’中難得月亮是紫色的。”
拉裏笑了笑,沒有回答。他悄悄偏過頭去打量她,月光下,她清澈的眸子泛着粼粼的水波,白皙的面龐在一派柔和的紫色之下顯示出不一樣的溫柔。她一頭長長的黑發此時正披散着,一陣風吹過便揚起了幾縷發絲。雖沒有了祭祀上的整齊嚴謹,卻也顯示出她那頭烏發的淩亂之美。
仿佛只在幾天前,他愛上了這張臉以及她身後那美麗的靈魂。可不過短短幾日,這張臉,從此便只能存在了他的回憶中。今日再次見到她,他想,已經是他最大的幸運了。
克拉爾定定地望着月亮,對于身邊人的這個小動作并沒有察覺。突然,拉裏的聲音再次傳來,将她的思緒收了回來:“對了,初次與殿下見面,剛才你走得實在匆忙,我也忘記了——”
他說着,很自然地變出了一瓶顏□□人的紅酒以及兩個高腳杯,不急不緩地一一斟上了适量的紅酒,一杯給了克拉爾,一杯留給了自己:“雖說只是第一次見面,但冥冥中遇見也是緣分,我還得敬殿下一杯。”
克拉爾一笑:“不是都說了嗎,不用稱呼我為‘殿下’。”說完,她也很自然地舉起酒杯,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如此少量的酒,她并不擔心自己會醉,她的酒量雖不怎麽争氣,卻也不至于壞到這個地步。
待她一飲而盡杯中酒,低頭看時,拉裏正擡起頭喝着酒。本只是不經意地一瞥,但是克拉爾驚訝地發現,拉裏的五指,不偏不倚,恰好放在高腳杯的上端,拇指抵着杯口,食指分開,其餘三指閉在一起。
她心中一驚,指尖穩穩當當卡着的酒杯驀然落下,一聲清脆的玻璃破碎聲之後,是滿地的晶瑩。
拉裏似乎被這聲音驚吓到,一時之間褪去了臉上的笑容,就這麽看着她。
一陣風拂過花園,從他身上傳來一股謎岚花香,萦繞在克拉爾鼻尖,久久不能散去。
她怎麽能忘,卡洛斯這種獨特的拿酒杯的方式?拉裏——暫且還稱面前這個人為拉裏,他的身高、體型都和卡洛斯一般,雖臉不同,但還是與卡洛斯有幾分相像。短時間易容的法術,她不是沒有聽過。他的外向活潑,雖不像卡洛斯,但是她又怎麽确定不是他裝出來為了不引起自己懷疑的呢?還有他身上的謎岚花香,雖可能是偶然,但是她在其他的使節身上,都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暫且算這些外表上的變化都是巧合,但此時他手握酒杯的方式,同卡洛斯一模一樣,又是怎麽解釋?
看到面前的人如此認真地看着自己,目光中盡是疑惑和驚訝,拉裏的眼中閃過一絲緊張,他不禁快速低下頭,假裝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問道:“你怎麽了?”
只是可惜,他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匆忙,被克拉爾捕捉到。接下來他低頭的動作,無異于實在遮掩自己的臉。
卡洛斯。克拉爾在心中默念着這個名字,卻忽然又誕生一個想法:他今日這樣來見自己肯定是有苦衷,倒不如配合他把這場戲演好,再做決定也不遲。
想着,她也裝作驚訝之色,嘆道:“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沒拿穩,就把杯子摔下去了。”
拉裏——不,現在應該稱呼為卡洛斯了,他心中的緊張倒是少了一半,興許剛才只是克拉爾沒拿穩而已,并不是看出了什麽。以她的性格,若是明白了什麽,一定會直截了當地說出來。但是,他還是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沒有一點察覺,所以,還是小心為好。
他擡起頭,重新望向月亮:“沒什麽事就好。”
克拉爾也假裝賞月,同時在心裏策劃了自己另一場表演……
花園中不時迎面而來一陣清風,從某個方面而言,這次的賞月趕上了天時地利人和,一半是因為陶醉在這美景中,一半也是因為怕克拉爾發現什麽,卡洛斯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同她說話。當他偶然間一回頭的時候,卻發現克拉爾閉着眼睛,低着頭,雖然還站着,但是渾然已經像是睡着了的樣子。
“克拉爾?”他試探着叫道。
克拉爾沒有反應。正當他要再次開口的時候,她卻直直地倒了下來——
卡洛斯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同時很自然地把她擁入了懷裏。
遠方響起一聲清脆的蟲鳴,月光将整片土地染成淡紫色,一股若有若無的神秘氣息圍繞在身邊。他靜靜地看着自己懷中的人,看着她紅潤的兩頰,便猜測道是因為剛才那杯酒,讓她頓生困意,所以才睡着的。
神秘的月光似乎漸漸變得柔和了起來,此時他懷中輕輕抱着她,靜靜端詳着她那熟悉美麗的面孔,忽然間覺得一切都是那麽寧靜美好。
他确實留下了母親給他的那把匕首,可是此次來到“謎岚”,他沒有帶,因為他知道自己必定下不了手。有些事情,不用等到開始,便已知道了結局。他知道“美人魚”故事的結局,但是那又怎樣?她于他而言,不過就是一場泡沫般的緣分,又或者,這根本不是緣分。此次利用最後的機會,他只是為了再看她一眼。
他去掉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易容術,伸手理直了她被風吹亂的長發,嘴角挂上淡淡的笑意,眼中卻添了幾絲憂傷:“本來只是想遠遠的看看你,就算一眼也好,可到後來還是不得不用另一個人的身份同你說話。明知道要分離,卻還是嘗試着靠近……克拉爾,你可知我有多心痛,又有多麽渴望你一生無憂?”
似秋葉飄臨時的呢喃,這番壓低了琴弦的耳語融化在清涼的春風間,竟頓時生出了一種秋天到來的寒意……
☆、結尾
卡洛斯抱着克拉爾回了她的房子。
一路上,克拉爾注意到他并沒有使用魔法。她知道自己不重,可是即便不重,那也是一個人的重量,他竟就這樣抱着她,從王宮,一直走到了自己的房屋。他走得一直都是那麽穩,她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覺自己的心跳得比他快了許多。一方面是因為她在裝睡過程當中,另一方面是她在思考他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心中不免隐隐地疼。
她假裝熟睡,往他身上又靠了靠,同時裝作不經意地把手搭上他的肩,又喃喃吐出了幾個單音字,這才覺得自己裝睡成功了。
在漫長的路程中,她倒不感覺有多颠簸,仿佛聽着他沉穩的心跳,自己的思緒也就自然而然地安靜下來了。她沒有睜眼,并不是因為怕被發現,而是她寧願沉醉在這樣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她的內心變得無比平靜,仿佛有這一刻的力量,未來無論發生什麽,她都覺得自己已經是幸運的了。
直到她的身體陷入柔軟的床的時候,她才意識到,這個夢結束了。但是就在這個時刻,克拉爾犯了一個錯誤。
卡洛斯将她輕輕放在床上,正欲起身的時候,頸邊肩上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身體因為重心不穩而倒了下去。不過幸虧他反應快,在那一瞬間又用手撐住了床沿,才不至于真的倒下去。但當他看清楚自己的處境之後,又不免愣了愣:克拉爾安靜地睡在床上,睡夢中那張平靜的臉正近在咫尺,如果他剛才沒有控制好的話,估計又會吵醒了她。
克拉爾的內心卻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麽平靜。剛才她的手沒來得及從他肩上拿下,不知哪根神經一抽,又很自然地施加了力道,如此一來,此時最緊張的必定是她。但是多年以來處事不驚的經驗也不是全然無用的,她保持着臉上一派鎮定,還是裝作熟睡當中,不動聲色。
但是她還是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這近在咫尺的從另一張臉上傳來的溫度。他輕輕地呼吸着,溫熱的氣息便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