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親一下10
在接連兩次想要開口但都失敗之後,詩雲本以為事情也就這樣了,她會和霍遠坐在噴泉廣場的臺階上,聊些不着邊際的話,然後和他告別,回到之前的小區,裝作同學生日聚會剛結束的模樣,讓父親接自己回去。
沒想到在沉默了兩分鐘後,霍遠卻主動開口,提起了這件事。
“你還記得我媽嗎?”
詩雲先是一愣,緊接着就立刻應聲答道:“記得。小時候你拿玩具槍打我,阿姨教育你的那些話說得特別有道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聞言,霍遠輕輕笑了:“你是說那件事啊?那事我也記得。我媽讓我給你道歉,我跟你說了一遍對不起,她還嫌我不夠有誠心,讓我再重新說一遍,用自己的話,發自內心地跟你道歉。那個時候第二遍我說了什麽來着?”
詩雲努力回想了一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這是我第一遍時候說的話。”霍遠搖搖頭,“我第二遍跟你說的是,對不起,雲雲妹妹,我不該欺負你,以後我再也不會這麽做了,我會保護你,有誰再像我今天一樣欺負你,你就跟我說,我來替你打跑他們。”
這稚嫩的說辭如果是從一個天真的孩童口中而出,或許還會讓人感到一絲欣慰,但當講述它的人成了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時,這畫面就有些滑稽了,詩雲忍不住莞爾,笑完之後又努力去回想,當年的他到底有沒有說過這一番話。
最終,她也沒有想起來那個畫面,只能遺憾地微笑說道:“是嗎?你說過這種話?我不記得了。”
“本來我也快忘了。”霍遠說,“但不知道為什麽,剛才忽然之間就想了起來,特別清晰,甚至連這話的緣由都記得清清楚楚。”
“緣由?”
“你總不會以為這話是我現場想的吧?”他含笑瞥她一眼,擡頭仰望天空,“這話是從我媽那裏聽來的。她常常跟我說,軍人保家衛國,衛國要放在保家前面,因為先有國才後有家,只有國家安定了,自己的小家庭才能幸福美滿,和樂安康。所以只要是國家下發的任務,她都會盡最大努力去完成,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察覺到對方說這話時不同尋常的神态,詩雲心中隐隐有一股預感,覺得如果打斷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很有可能以後再也沒機會聽到了,就靜靜地在一邊聆聽着,沒有出聲。
“那次也是一樣。好不容易兩個人的假期對上重疊,說好要帶我去噴泉宮逛一逛,再去明州爬山,她卻忽然接到了一個任務,必須得即刻出發,旅游計劃就這麽泡湯了。”
“我那時候很不服氣,就問她,是什麽任務,很重要嗎?她說,很重要,很緊急,關乎到一整個地區人民的安危,必須得去。我又問她,比我還重要嗎?她就跟我說,在媽媽心目中,小遠最重要;但媽媽不僅是小遠的媽媽,還是一名軍人,在一名軍人的心目中,國家最重要,媽媽要去完成國家下派的任務,不能陪小遠了。然後跟我約定,一定在暑假前趕回來,并且申請休兩個月的長假,陪我度過一整個暑假,我想去哪就去哪,再也不用擔心被放鴿子。”
“然後她就接受任務出發了……再後來,她回來了,在離我六年級畢業還有半個月的時候,帶着III號病毒,躺在隔離病房的床上,戴着呼吸機,渾身插滿了管子,奄奄一息地和我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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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她的聲帶已經被病毒侵蝕了大半,說話特別困難,可見到我來了,她還是掙紮着跟我說話,對我說……”
說到這裏,霍遠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哽咽,眼裏也閃動着淚光,他深吸一口氣,把那些悲傷的情緒都壓下,繼續用旁若無人的口吻說話,但話裏微微的顫音還是出賣了他此刻的內心。
“她跟我說……小遠,對不起,媽媽不能繼續陪伴在你身邊了,你要好好長大,和爸爸一起,健健康康的……”
霍遠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但這已經足夠了,詩雲僅僅是在他身邊聽着,就感到一陣巨大的悲傷,陪着他一塊紅了眼眶。
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生離死別,即使時間會撫平一切,悲痛與傷痕也仍舊存留,只是覆蓋在新一層的沙子之下,當人将其吹走揭開,那醜陋的疤痕便會露出來,刺痛着人們的雙目。
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詩雲的奶奶傅靜淑是一位大家閨秀,在如花似玉的年紀嫁給了當時在部隊的爺爺盛儒文,爺爺在父親十五歲時因傷病去世之後,奶奶就獨自一人拉扯着父親長大。
同樣是中年喪親,只遺留下一個孩子,但詩雲想起她,卻并不僅僅只因為早逝的爺爺。
奶奶在沒有退休前是一名舞蹈教授,教出過不少知名的舞蹈家,本身也是一位出色的舞蹈藝術家,母親張琴就是她的學生之一,被奶奶介紹給父親,兩人喜結連理,誕下了盛如玫和詩雲兩個女兒。
在大女兒走失的那些年歲裏,張琴精神異常,将小女兒當做大女兒來教養,一心想讓小女兒繼承自己的舞蹈事業,所以從小就給詩雲舞蹈啓蒙,教她壓腿、壓肩,練習基本功,包括樂器也沒落下,舞蹈鋼琴兩頭并進。
但這一切的精心培養都在盛如玫回歸家庭之後中斷了,張琴把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失而複得的大女兒身上,對于小女兒只能算得上是勉強關懷,能維持住最基本的關心就不錯了,更不用說那些舞樂技能。
是奶奶傅靜淑接過了這一棒,續起教導詩雲舞蹈和鋼琴的責任,才沒有讓她放棄這兩樣東西,一直堅持着學習。
在詩雲上初中一年級的時候,奶奶染了重病,纏綿病榻,她卯足了勁地去考國舞初級,終于以第一名的成績順利通過了考試。當她趕到醫院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奶奶時,奶奶欣慰地笑了,接着就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睜開過。
如果說在詩雲七歲之前的人生中,扮演母親這一角色的人是她的生母張琴的話,那麽在她七歲之後,扮演這一角色的人就成了奶奶傅靜淑,尤其是在她的舞蹈生涯方面,後者起到了不可磨滅的支持作用。
這也是為什麽在奶奶去世後,詩雲鋼琴十級通過,卻放棄了沒有再繼續,而是專攻舞蹈,從業餘向專業深造,因為這是奶奶的心願:讓心愛的孫女也走上舞蹈的道路,将這藝術傳承下去,生生不息。
她完全能夠理解霍遠的心情,眼看着深愛的親人在自己面前閉上眼睛,那股悲傷不是輕易能用語言描述出來的。
他們兩個真的很像,同樣是親人逝世,驟失家庭,只不過一個順序在前,一個順序在後而已。
“我也經歷過。”她低聲說,“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滿臉都是對我的笑容……她已經說不出來話了,但是看着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是在鼓勵我,為我感到自豪……”
霍遠低下頭,笑了一聲。
他繼續講述起自己的故事。
“以前,每當我因為她要出任務而生氣不滿時,她總是教育我,先有國、後有家,軍人以完成任務為第一标準。那一次也是一樣,她為國家犧牲了,走的時候非常安詳,大概是覺得任務沒有失敗,家人又全部在身邊,所以不枉此生了吧。”
“可惜,國還在,家卻已經不存在了。”
“她去世才沒半年,我爸就在外面養了一個女人。你猜,那個女人是誰?”
沒有等詩雲回答,霍遠就笑着把答案揭曉了:“是照顧我媽的護士。”
“我媽被病毒感染,躺在病床上承受着非人折磨的時候,他居然出軌了照顧她的護士。”
“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都想殺了他。護士啊!不是別人,是在加護病房照顧我媽的護士!我媽為這個國家付出一切、在病床上死死掙紮的時候,他居然出軌了照顧她的護士!”
詩雲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
“你……你說什麽?”
當霍遠問她那個問題時,結合在餐桌上從父母那邊聽到的,她還以為會從他的口中聽見初戀情人、舊情複燃之類的話,沒想到竟然是護士?
照顧柯冰阿姨的護士?
是她聽錯了,還是她會錯意了?
這……這怎麽可能呢?
“是不是覺得很震驚,很不可思議?”霍遠笑着問她。
他在笑,神色輕蔑,可眼底卻含着悲傷,憤怒從其中流露出來,轉化為濃濃的譏諷。
“令人震驚的還在後面。那個女人的工作是他安排的,說是因為兩個人有幾年的同學交情,正好對方又有難處,就把她安排進了軍醫院。”
“還真是貼心啊,他對我媽都沒這麽貼心過。”
“你說,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嗎?妻子纏綿病榻,做丈夫的不照顧她也就算了,居然還公然出軌照顧她的護士。在外面養了幾年帶回家,女兒都跟兒子年齡差不多大,這軌出的時間可真夠長的啊,滿打滿算都快有十幾年了。”
“他讓我媽變成了一個笑話。我媽在為守護這個家庭而奮鬥拼搏的時候,他早在外面就築起了一個小家,美滋滋地養着小媳婦小女兒。那我算什麽?我媽算什麽?我媽付出的生命又算什麽?”
“真的是太可笑了。”
霍遠撫着額,有些癫狂地低聲啞笑起來,笑完之後又問她。
“你經歷過這麽可笑的事嗎?”
詩雲定定地看着他。
片刻後,她說道:“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