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班主任的開場話語很平凡,只問她最近學習狀态如何。
羅寧就說還好。
對方從抽屜裏拿出了上次月考的成績單,從名單上去尋找羅寧的名字,一個科目一個科目的仔細看。
“排名還是中游,有很大的提升的空間,”他推了推眼鏡,拿着被煙熏得犯黃的指尖指了指她的成績,“和上次期末考相比,進步的幅度還是太小。”
羅寧沒吭聲。
“在實驗班,大家都很拼,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平日裏看着文靜,又不吭不響的,所以老師們都很看好你。”
“謝謝老師關心。”羅寧說。
“對待學習,全心全意才能有進步,”他又看了她一眼,“你的心思有沒有全部放在上面?”
羅寧猶豫了一瞬,随後遲緩地點點頭。
“不見得吧?”他将桌子上的信紙在她眼前晃了一晃,“認識這個嗎?”
羅寧在這模糊的幾眼中捕捉到了片面的詞句,輕而易舉地辨認出這是她寫給李煜安的第一封信。
喬彤送情書的方式很粗暴。
羅寧剛寫完沒多久,她就拿過來裝好,下課鈴一響,她就迫不及待般地“噌”一下站起來,随即往教室前面走,又推開圍在李煜安座位身旁的幾個男生,将這封信甩進他懷裏。
大家一瞬間都沒反應過來,只有李煜安拿起信封,邊拆邊問:“這是什麽?”
喬彤回答得幹脆坦蕩:“情書啊。”
周圍人群安靜了幾秒,接着不出意外地紛紛吹口哨,起哄聲惹得班裏人的目光都往這裏聚集。
Advertisement
李煜安被她驕縱的态度逗笑,又垂眼看了信紙上的內容。
旁邊有男生想湊過來一起看,他卻護着紙張擋住對方的視線。
李煜安将信紙折好,輕聲咳嗽了兩聲,喚回了正往鄭欣宜那邊看的喬彤的注意力。
他說:“那我會好好保存的。”
當面對班主任的問題時,羅寧頓時覺得有些好笑,他保存到了哪裏?
見她沒說話,班主任又問:“是不是你寫的?”
字跡無法更改,羅寧只能繼續沉默。
“這情書上面沒署名啊,”他捏着那張紙翻來覆去地看,表情不怎麽嚴厲,但話中有刨根問底的意味,“寫給誰的?”
她搖了搖頭:“誰都不是。”
“這樣的事情,作為老師,我們見得很多。學生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談情說愛不可取,尤其是女生,很容易就被分散心神,成績下去了就很難再提上來。”
班主任說了許久,羅寧只抿着唇不言語。
他的耐心逐漸消磨殆盡,瞅着低頭沉默的羅寧,重新拿回桌子上的水杯。
其實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既可以輕拿輕放,也可以大做文章。
杯中的茶葉已經泡了一天,嘗起來是無比寡淡的味道。
班主任只喝了幾口,随即起身走到門口的垃圾桶旁,将杯子倒過來,用力拍了一拍,那些附着在杯底的軟塌塌的茶葉就被擊打了下來。
他重新回到位置上,語氣嚴肅起來:“你的認錯态度不好。”
說完這句話,他的手指就在膝蓋上快頻率地敲打着:“你如果告訴我是誰,我只會找你們分別談一次話,你倆寫個保證檢讨,這件事就算結束。你如果還是不說,那處理的辦法就有很多種。”
羅寧緩慢又堅決地搖了搖頭。
她很早的時候就明白,在大多數老師眼中,那些成績尚可,沒有性格、脾氣溫吞如白水的學生,最容易得到青睐。
因為省心,知曉上進,還帶着一絲愚蠢的懵懂,以至于容易管教。
她長久以來都把自己包裹在這一層“白水”的殼子裏,把自己當做随手栽種的綠植。
所以班主任此時的愠怒不是無緣無故——
就像吞咽白水時突然嘗到沙粒,無意挪動盆栽時冷不丁紮進手掌的一根刺。
羅寧的緘默被他視為一種抵抗,他的神情明顯不悅:“剛才還誇你文靜老實,倒沒發現脾氣還挺倔。”
“既然這樣,”他放下杯子,掏出來手機,“我只能和你家長聯系一下了,你先回去上自習。”
聽到這句話的羅寧終于動了一動。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
“情書”對于她來說,實在是不陌生,曾經收到過,現在也寫過。
她看過同名的電影,那是宛轉于少年少女之間遺憾又恸然的青春。
在這個情況下,情書就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恐怖童話,她則是隐居在高塔裏的莴苣姑娘。
她無法想象宋文慧得知這件事的反應。
羅寧似乎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固定住了,冰涼的觸感從腳後跟順延而起,直到脖子的上方,她只覺得渾身僵硬。
周圍任課老師偶爾投過來的打量眼神,長達半節課的焦灼,都随着時間的一分一秒壓在她的脊背上,讓她難堪又無助。
聯系宋文慧是最後一根稻草。
羅寧擡起臉來,眼圈下面紅紅的,說出的話讓面前翻動家長聯系電話的老師一愣。
他有些不可置信:“什麽?”
沒等羅寧再重複一遍的時候,坐在對面的語文老師站了起來。
她拿過了那封信,一目十行的看完了,随即笑笑:“徐志摩的詩啊,這首我上課講過。”
“下午的自習課都快上完了,”她朝羅寧說,“你先回教室把我布置的語文作業寫在黑板上。”
羅寧看向班主任,他的面色發沉,擡了擡下巴:“你先去。”
她是怎麽走回教室,又怎麽在黑板上板書的,羅寧自己都有些恍惚了。
寫完最後一個字,扭頭發現語文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從辦公室裏出來,正站在走廊裏朝她招手。
教室裏的學生都在低頭上自習,沒什麽人注意到她們。
她的面容同語氣都很和善:“你現在餓不餓?咱們去吃晚飯行不行?”
羅寧有點懵:“還沒到下課時間。”
老師沒多解釋,只讓她跟着。
學校的教職工和學生分開用餐,自然不會出現排隊擁擠的情況。
吃飯的時候她很自然的同羅寧聊天,問了她平日裏喜歡讀的書,還給她推薦了詩集。
“你們現在這個年紀,有一點事情就覺得天都塌下來了,那以後遇見的困難和壓力多了去了,到時候怎麽辦呢。”
羅寧面皮有些燥熱,低頭拿筷子在米飯上戳了很多個小洞。
“去找你班主任吧,剛剛我和他聊了一下。”語文老師對她認真說道。
羅寧頓了一下,說好。
班主任再次看到她的時候,态度就明顯柔和了很多。
先把那封信還給了她,給她說了一些學習上的建議,末了還關心地問了她和父母的關系,最近是不是壓力很大。
羅寧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主動給她開了假條,讓她今天晚上不用上晚自習,先提前回去休息一下。
她拿着假條先回了教室。
此時才剛下課,晚飯的時間短暫,上了一天課的學生們都饑腸辘辘,早就紛紛出去覓食,所以班裏已經不剩幾個人了。
她拿着那封信,走到了李煜安的位置面前。
他的課桌上沒有書立,今天一天都沒來上課,桌面要比周圍人都顯得幹淨空曠,上面擺的還是昨天的課本。
她沒有翻動他的東西,只把手裏的情書重新塞回他的桌洞裏。
羅寧背着書包出了校門,漫無目的地溜達着。
她很少這個時間出現在街上,周圍都是下班後匆忙回家的人群,推着小車叫賣的小販在吆喝,身後送外賣的小哥高喊着借過,街角新開的面包房裏散發出香氣,随着傍晚的風撲在她臉上。
她停在了一家藥店前,才想起有能去的地方。
鄭欣宜面前的咖啡已經變得溫涼。
她坐在羅寧對面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對老師說了什麽?”
“我說,”羅寧面上浮現了短暫的笑,“如果你給家長打電話,那我就去跳樓。”
鄭欣宜意外地瞧她一眼:“很難想象這是你能說出來的話。”
羅寧性格裏有極端執拗的部分,是不易察覺的,但會在某些時刻突然冒出頭,讓人大吃一驚。
鄭欣宜審視了她好幾眼:“你和他提起過這些事情嗎?”
“我們從來不說這些。”
“為什麽不說,”她問,“多好的機會。”
“什麽機會?”羅寧覺得好笑,“你想要的,不一定是我想要的。”
鄭欣宜吐出了一口氣:“我真是不懂你。”
羅寧垂眼:“有時候我自己也不懂我自己。”
“你恨我嗎?”
“你好像很期望我恨你,”她說,“但真的不至于。”
她沒有什麽執念,某些階段會想要一些自由,後來她又意識到自由是相對的,越是逃離,就越是靠近。
羅寧起身,将車鑰匙推向她:“都向前看吧。”
鄭欣宜盯着那把車鑰匙,遲遲沒有伸手去拿。
“其實,那封——”話說了一半,她又吞咽了回去。
羅寧拿了包,回身看她:“什麽?”
“沒什麽。”
鄭欣宜看着羅寧推開門,門上的風鈴随着她的推動發出叮鈴輕響,她隔着玻璃看她在外面伸手招了車離開。
她淺淡的一些歉意同方才被咽下的字一樣,終究是沒能說出口。
她想羅寧也不會在意這個了,她眼中流露出的通曉讓她感到不理解。
她只知道,和被憐憫相比,她倒是希望對方記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