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期待你來
鐘迦其實沒想過自己殺青這天會是這場戲。
劇組的通告單一周出一次, 她的最後一場本來是在車站。
阮聽去北海出差,返程當日,孔偲帶着媛媛在人滿為患的出站口等候, 顯示屏滾動着車次到達的信息, 一大一小都被路邊的糖炒栗子勾走了魂。
從綠皮火車上下來的女人系着一條紅色圍巾,長發也陷在裏面, 隔着人海望向那兩道背對她的身影, 臉上堆滿了無奈的笑。
蕭瑟的晚秋,車站廣場的銀杏葉落了滿地,阮聽綴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走出去,烤紅薯的味道愈漸濃郁,糖炒栗子随着鐵鏟的翻動在鐵鍋裏發出清脆誘人的爆皮聲……
老板吆喝着叫賣,說美女要不要嘗一下, 手上動作不停, 在餅幹盒裏找零。孔偲愣愣地抱着牛皮紙袋回頭, 嘴角有道吃栗子吃出來的焦黑痕跡,她眨眨眼睛, 這才想起自己來這一趟是幹嘛的。
“饞貓, 我以前比不過鹵鴨, 現在比不過栗子。”阮聽應了媛媛喊的一聲媽媽,任由女兒黏黏糊糊地纏到身上。
她伸手,輕輕替女孩擦去, 收回時有意碰過孔偲唇角,兩人的視線因這一瞬觸碰而交彙, 纏綿萬千, 都笑了。
破舊鐘樓的時鐘循着時間的腳步慢行, 逃離被謊言與暴力充斥的家以來, 阮聽去過無數個或大或小車站,每次都是匆匆來匆匆走,她不知疲倦,也不曾有過留戀。
這天在崇鄉,路燈底下細密的雨連成絲線,她與孔偲一人走在一邊,牽着蹦蹦跳跳的媛媛,被框在地上的影子很有一家人的氛圍。
阮聽沒想到的是變數來得那麽快。
她為此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與懊悔,整個後半生都在對自己的怨恨中度過。
為什麽當初會因為對媛媛感到愧疚,又覺得孩子小不懂事而得過且過,隐瞞婚姻的裂痕,隐瞞丈夫的不忠,隐瞞她遲來的兩心相赴。
茍嘉勳之所以得知阮聽的行蹤,是媛媛有天深夜太想念爸爸,趁着媽媽去了孔偲姐姐家裏,悄悄溜去了小賣部,那裏有電話可以用。
開店的夫妻倆能在麻将桌上待一宿,小女孩經常跟着理發店模樣标致的洗頭妹過來買零食,電話費也要不了幾個錢,姓陳的老板趕上胡牌就大大方方地答應了。
明線的第三者是孔偲,電影備案,梗概裏明明白白的線索,她介入了一段瀕臨破裂的婚姻。
至于農斯卿真正想表達的第三者……
“是媛媛。”農斯卿說,“也很明顯吧,只是你們不敢這麽猜。”
是在第三次的劇本研讨會上,她喝了口提神醒腦的濃茶,低頭時眼皮垂下,遮住了一半的眼神,情緒也變得不明。
編劇霍高遠是她合作多年的夥伴了,事實上劇本定稿是另一個名字,電影名為《第三者》是農斯卿的意見。
“雖然媛媛是蒙昧無知的孩子,但你不可否認,她的存在導致了阮聽與孔偲關系的失衡,甚至這段關系最終遺憾地走向了陰陽相隔的結局。”
農斯卿的目光落在前方,卻似乎并未聚焦:“如果沒有她,阮聽離婚會不會更順利一點呢?如果沒有她,阮聽會不會更無畏一些?那個年代,我是說比故事裏還要更早的那個年代……”
她頓了頓,想到如今的情況也相差無幾,便失笑改口:“現在也一樣,比起男人,女人還是更容易被家庭被孩子牽絆,某某的妻子,某某的母親,好像整個社會習慣這麽去稱呼一個婚後的女人,卻忘了她也有自己的名姓。”
“說回電影。”氣氛被帶得凝重,場內不乏男性流露不認同神色,農斯卿笑了一聲,不再深入,“同性題材我不是第一次導了,第一部 作品跟最後一部作品都停在這裏。”
座位席上有專人記錄發言,鏡頭也對準了農斯卿。
四五十歲的女導演目光淡然随和,她雙手交握,長籲一口氣:“同性婚姻的方案通過不代表偏見就消失了,我想借這部電影再為所有的同性伴侶發聲,尤其是總會在社會上失聲的女性同性伴侶。”
“大家有沒有想過,我們每個人的性向也許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不斷在被規訓,男孩要勇敢冒險膽大,女孩要溫柔細心顧家,男孩女孩生來互補,就應該互相吸引,順理成章地結婚生子。”
“如果抛去所有的‘應該’,退回到最本質,或許我們想要相伴一生的對方僅僅是一個人而已,無關性別。”
主創人員分坐在會議長桌的兩側,坐得大大咧咧,沒那麽嚴肅,劉海戴着卷發夾就來了的也有,桌上還放着謝迎年請客喝的奶茶。
前兩次研讨會不是這樣的氛圍,也不知道是不是收尾的緣故,農斯卿這番發言頗有深意,也确确實實發人深省,即便有的人不認可,礙于導演面子也不會當場反駁。
鐘迦跟謝迎年坐在一起,不過從頭到尾都沒什麽交流。
導致統籌将新的通告單遞過來的時候大氣也不敢喘,不明白這倆人是怎麽了,之前主創群裏還時不時起哄來着。
“農導的意思是補幾個之前的片段,她不太滿意。”
鐘迦心不在焉地應了,直到散會,謝迎年走了出去,她才端起眼前的奶茶,悶悶地喝了幾口。
突生變故之前,阮聽和孔偲在醫院廁所狹窄的隔間溫存,偌大世界好像只剩這點空間收容她們,窗外月光皎潔,樹影婆娑,風也輕柔,嗅不到一絲一毫狂風暴雨的信號。
意外與明天誰會更早到來,哪說得準。
醫院是在棚內搭的景,很像那麽回事,2000年初的小縣城醫院,廁所沖水用的腳踏式,有些部件都生鏽了。
天花板滲水,牆縫的牆皮也脫落得七七八八。
鐘迦靠着門板,等待燈光調試,導演那邊喊口令。
她身上穿一件白色背心,孔偲着急送媛媛到醫院,顧不上換衣服帶外套,好在夏天夜晚只是涼快,并不冷。黑色頭發半長,發梢柔軟地貼着勻稱漂亮的鎖骨,掌心濕潤,才洗好手便與阮聽邊親邊躲到最裏的隔間。
膝蓋的淤青用遮瑕勉強蓋住了,全身鏡頭,底下又是沙灘褲,再如何找角度也躲不過去的。
怕影響效果,鐘迦在酒店的時候就問過化妝師,藥膏先放到一邊了,沒塗。
怎麽弄成這樣啊?
她發照片過去,化妝師覺得傷得不輕,關心了幾句。
鐘迦:啊,早上沒睡醒,磕的,還配了個小貓眨眼睛的表情。
瞥見自己的貓咪頭像,時間過得好快,好像剛進組也就是前兩周的事,原來她的心早就被對方填滿。以至于最近失魂落魄,還負了傷,怎麽弄的,她總不能說是失戀了精神恍惚吧。
對,失戀。
我沒問,她也沒說,但應該差不多,我沒想錯。從一開始就做好準備了,她哪一任不是這樣呢?演戲演着演着就談上了,談着談着殺青了就掰了,我憑什麽例外?
蠻好的,偷來的時光,再短暫也算如願以償,應該知足。
但這麽想,還是會難過。
謝迎年補好妝,朝這邊過來。
從鐘迦的角度,先見到了她側臉,綁着長卷發的絲巾垂落在側,是溫柔的淡藍色,修長頸項配一條蝴蝶銀鏈。
頭頂的白熾燈光源劣質,項鏈被反射,那光像是帶着灼燙溫度,燙得鐘迦在她徹底移入視線前先別開了眼。
低頭,不敢看她,也不敢什麽也不看,只好盯着順着地磚縫隙慢慢淌到蹲坑裏的水。
門板吱呀一聲響,鐘迦耳朵驀地一燙,空間很小,除了她也就夠再站一個人。
謝迎年站到另一邊,試戲時已調整好角度,她有足夠娴熟的經驗去配合刁鑽機位,完美出鏡。
溫和寧靜的香水味是她賦予阮聽的标志,無法通過電影傳達給觀衆,也許是別人眼中微不足道的細節,卻能影響到對手的狀态。
但今天的效果顯然沒那麽好。
“場務說了吧?”謝迎年伸手輕揉鐘迦的頭發,“晚上一起吃飯,慶祝你殺青。”
來片場的路上,鐘迦跟施恒通了電話,确定了去晉城的私人行程,阿茶也別跟着,她自己一個人。出行的車票機票早就訂了,趕不上這頓飯,關于妙雲寺,關于佛珠,關于謝迎年……她有無數急切去尋找答案去求證的事。
鐘迦:“你也去嗎?”
她握住謝迎年手腕,瞥了眼紅燈閃爍的設備,開着的,也沒事,畢竟她們是戲裏的一對。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您是前輩,我怎麽敢。”鐘迦很怕對方覺得自己在耍脾氣,雖然她很想,但面對謝迎年,不是敢不敢,而是願不願意,舍不得的。
她笑了一下:“期待你來。”
劉海又被撥弄,謝迎年:“遮眼睛了,回去剪下頭發。”
從頭開始,多老的梗了,鐘迦:“嗯,角色需要嘛,剪完了我還要染個色。”
謝迎年:“少染,傷頭發。”
“又來。”鐘迦翻了個沒多少殺傷力的白眼,是為了逼回快要憋不住的眼淚,“謝老師,你以後管不了我了。”
她用自己的方式說着挽留,依舊癡心,沒放棄。
謝迎年側頭看了眼燈泡周圍的幾只飛蛾,不知疲倦,不知死活,殊不知,它們憧憬的地方也會是葬生之處。
沉默一會兒,她聽見自己開口,是替別人感到舒了口氣的語氣:“我以為你會很難過。”
“是很難過,但也不能意志消沉吧,我得對得起這部電影,對得起這個角色,演好最後這場,是孔偲讓你喜歡我。”
鐘迦眼角堆上笑意:“趁着今晚,給個機會吧,明天一大早我就走了。”
她牽起謝迎年垂落在旁的手,在對方等待的目光中一筆一劃地寫,寫了很久:再為你哭一次。
作者有話說:
沒榜單,随緣更捏,下一 章
應該是車,大概還有十三萬字左右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