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逃出生天
那熱浪雷鳴幾乎震得兩人髒腑迸裂、肝膽俱碎,眼前一片天旋地轉,耳畔好似有無數含冤厲鬼,正騎在肩上放聲嚎叫。要不是彼此緊緊攙扶支持,真要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趟過“蛇湖”,踩上了堅實土地,仍然不敢掉以輕心,沒命價往出口奔逃,只怕群蛇蘇醒後又将圍追而來。
左腿被巨蛇齧傷之處劇痛不已,每邁一步都像踏在刀刃之上。雒易咬牙忍耐,只顧攥着沈遇竹發足狂奔。卻見身旁的沈遇竹神情慌促,沖自己連連喊着什麽。他耳鳴未絕,許久才從他口唇辨認明白,他反反複複在問道:“它咬到你了?是不是?”
“沒有!”雒易矢口否認。耳畔恍惚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響猶自不絕,仿佛群蛇奔襲,距離他們只有一步之遙。他心內焦躁,情知當下絕非從從容容療傷拔毒的時機,心道:“總得逃出這地道才算安全!若是那蛇牙真有劇毒……到時把這一只腿斫了便是了!”
這邊才剛剛想定,猝不及防傷口一陣撞痛,他身不由己踉跄幾步,一跌坐倒,這才反應過來是沈遇竹在他小腿傷口上踢了一腳。雒易又驚又怒,沖口道:“你發什麽瘋——”
沈遇竹半跪**,撩起他的下裳,一看到了那破裂湧血的瘡口,便俯下頭去。雒易渾身一顫,直到腿上傷口清晰地傳來沈遇竹雙唇的觸感,才驚寤到他在做什麽。
他頓時炸起了周身寒毛,一把自後頸衣領把他拽起來,驚道:“沈遇竹——”
“我自小試藥,原比常人耐受毒。”沈遇竹轉頭把一口鮮血唾在地上,簡短地說了這一句話。他并不擡頭看他,很快又低下頭去,繼續從傷口裏吮出毒液。雒易好似那被雷鳴震動的委蛇一般渾身僵硬、不能動彈,只能怔忪地瞪大雙眼,呆望着沈遇竹漆黑的發頂。
他始終沒有看到沈遇竹的臉,可是他能想象出,這個人向來淡漠的雙唇,此刻正染着怎樣殷紅豔麗、奪人心魄的血色。
然而雒易此刻的心神俱蕩,沈遇竹只是一無所覺。他連吮幾口淤血,發現傷口處血色鮮紅,并沒有染毒的跡象。又望了望彼此身上,不由暗自奇怪:“我二人均是遍體鱗傷,若那怪蛇真是周身銜毒,為何我們一點事兒也沒有?”
兩人各自怔忪,聽得一聲虛弱而清脆的高呼:“師伯!你們果然無恙!”
原來是被雒易留在出口處的屏飛羽跌跌撞撞地趕了過來。他自服了解毒的蛇膽後,毒素漸退,慢慢轉醒,見身側無人,慌忙起身循路來尋。一瞥見沈遇竹的身影,不由喜出望外,揚聲高呼起來。待定睛一看,才望見兩人一個正跪在另一個***,雙雙神情奇異、心神不寧地走着神。
屏飛羽幡然悔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再蹑手蹑腳一步步倒退出去。但見沈遇竹眨了眨眼睛,回過神來,慢慢站起身,朝他走去:“……飛羽?你——好些了嗎?”
屏飛羽一疊聲應着,偷偷回頭瞄了雒易一眼。雒易鎮定自若,撕了衣擺自顧自包紮起傷口,許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轉過臉來,朝他微微一笑。
屏飛羽猛地一個哆嗦,覺得有只冰冷的蛇“咻”地竄過他的脊梁,暗忖道:“不好!我得速速從這兒脫身,否則……保不齊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再往外便是一條狹窄的地道,兩側嶙峋的石壁極親熱地往身上挨擦過來,簡直要把人擠成一片熟宣。但這逼仄感覺和方才祭壇裏的驚心動魄相比,卻已然是舒适絕倫的享受了。尤其是束手束腳地走了小半時辰後,漸漸有明亮的天光從頂上的岩罅中灑下來。終于鑽過一道瀑流,洞天石扉豁然而開,躍入眼簾的是一片茂林。三人平安踏上地面,俯仰天地,暢懷吐息,一時均有恍如隔世之感。
才下過一場雨,林中彌漫着輕膩的霧岚和蓓蕾初綻的甜香,黃鳥在葉底柔情蜜意地獻媚于它的眷侶。欣欣向榮的春色像個腴豔熱情的盛裝美女,不由分說地一頭撞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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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雒易對這二者都同樣厭煩。他已經十數天沒有睡過一個囫囵覺,又添了大大小小許多傷,周身每一塊骨骼都在吱嘎作響,左腿更是沉得像系着一座泰山,額角鼻側的汗水涔涔滾落,洇得雙眼都要黏在一處——他估量着解藥的效力已過,不由擡眼望向沈遇竹。那個蠢貨也是一般地傷痕累累、滿身染血,偏偏能幸運地一無所覺,甚至還安娴地挽了一挽散亂的發髻。
不能再拖延下去。雒易思量一定,足下已不動聲色地行到屏飛羽身側,左手迅速在毫無防備的少年頸上并掌一劈——本已饑腸辘辘、頭重腳輕的屏飛羽毫無懸念地再次暈了過去。
雒易在他腰上一托,悄沒聲息地把他置在地面。近身幾步,正想對沈遇竹出手,卻見對方一矮身,無比迅捷地避了開去,不由心內一驚:“怎麽!他竟能料敵先機?”
“看!”沈遇竹俯身摘起兩只肥碩胖大的菌菇,喜不自勝地轉身對雒易笑道:“這種菇炖起來很好吃——”
“……”雒易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神情複雜地看着他。
兩人瞠目對視着。沈遇竹望了望地上昏迷的屏飛羽,神情也漸漸變得有些窘然,仿佛歉仄于自己沒能老實站在原地、被雒易一舉偷襲成功一般。
他張口剛想說什麽,雒易已變掌骈指,迅速擊中他胸前“神封”大穴。沈遇竹手足頓時無力,立刻被雒易欺身撲倒在地,匕首同時格到了自己喉間。
雖然自覺十分多此一舉,雒易還是硬着頭皮裝出一副陰冷兇戾的神色:“……剩下的解藥呢?”
沈遇竹慢慢地嘆出一口氣:“那本是臨時研制的藥。”他耐心地解釋道:“我……委實僅有那一顆暫時緩解藥效的丹丸。你若不信,大可以在我身上搜檢一番。”
雒易蹙着眉在他身上細細搜過,果然只找到之前那只瓷瓶,将裏面各色丹丸盡數傾了出來,始終找不見之前自己服用的那一顆。沈遇竹枕着手臂任其施為,神色溫馴安詳,簡直要睡了過去。
雒易愈發躁郁,心道:“罷了!大不了我用屏飛羽向秦洧去換解藥,雖然費些周折,也好過再和沈遇竹……再和他……繼續糾纏不清!” 忍着怒氣,把刀一撤,站起身來。
“你的丹書我會盡數燒了,”他居高臨下,神色倨傲,“從今往後,你愛去哪兒、便去哪兒,你和我……再不會有一點瓜葛。”
沈遇竹慢慢翻身坐起,十分困惑,啼笑皆非道:“喂,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怎麽如今這般‘大發慈悲’,仿佛要我十分見情一般?”
雒易冷笑道:“只怕你還償得不夠呢——”轉念一想,既然已決意和他斷絕瓜葛,何妨任由這家夥繼續懵懂無知下去?許多事情,知道了絕非是幸事。
他往下望着沈遇竹的眸子。那溟溟漠漠的雲翳消散了,愈顯得這雙眼睛又黑又大,滢潤而無辜——
這純粹是一頭天真無害的傻狍子。
雒易心內憤憤難平:“我竟三年都沒能看出這傻子的本質!受了小人的挑撥,空耗這許多心計,徒然誤人誤己……”
他搖了搖頭,煩躁地轉身便走,撂下一句話來:“最後警告你一句:趁早找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隐姓埋名躲起來罷!”他頓了頓,回頭冷冷看着他:“否則等我後悔,發現你顯露半點蛛絲馬跡,一定遠赴千裏,取了你的性命——”
沈遇竹站起身來,道:“雒易,除你之外,這世上還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
雒易一怔,凝神望着沈遇竹,卻見他懇切道:“雒易,請你告訴我,我師父他……青岩府山長,果真罹難了?”
雒易注視着沈遇竹的眼睛。其中蘊藏的與其是悲痛,不如說是難以置信的探尋之意。他在心中斟酌辭句,慢慢開口道:“……兩年多前,玄微子在莅臨宋文公會盟的宴席上飲毒酒而亡,衆目昭然,一時掀起滿城風波,而兇手至今不明。甚至有人傳說……”
“傳說兇手是我?”沈遇竹平靜反問。
雒易別開目光,道:“你孤立無援,指摘你為兇手,是最簡便易行的方法。若我是真兇,說不定也會這麽做。”
“那時節,我正被雒大人青眼相中,陷在囹圄之中生死未蔔,是不是?”沈遇竹上前一步,道:“如此說來,雒大人豈不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證明我清白的人了?”
雒易唇角挑起嘲諷的弧度:“哦,可我為什麽要?”他傲慢不屑又帶幾分憐憫地看着他,道:“沈遇竹……你什麽也不明白。玄微子有通天徹地之才、出鬼入神之計,卻仍躲不過有心人的觊觎和算計,你又算得上什麽?糾纏此事,徒勞無益。我不妨告訴你罷——真正能證明你是清白的唯一方法,就是讓‘沈遇竹’這個名字從這個世上消失。”
沈遇竹垂目沉吟不語。雒易望他神色,知道他對玄微子遇害一事仍舊絲毫不信。他壓下心內莫名其妙的焦躁,心道:“這家夥不自量力,想要螳臂擋車,又與我何幹?”不願再多言,轉身便走。
“雒大人!”沈遇竹出聲喚住他,低聲道:“你當真……當真不願助我洗清冤屈麽?”
雒易冷笑不疊,并不回頭,卻聽沈遇竹道:“難道我沈遇竹……真無一點能說服你的籌碼?”
雒易心中一動,蹙眉轉過身來。沈遇竹垂下雙眼,試探着去握他的雙手,輕聲道:“過去三年……我受制于紅丸,次次人事不省,都沒有好好侍奉過您一回……”
雒易想象了一下床笫之間千嬌百媚的沈遇竹,一陣心旌搖動,又一陣毛骨悚然,忍不住把手往回一奪,警惕道:“你又想耍什麽詭計?——”
“我沒有!……其實這件事,也并非多麽違背本心,何況……”沈遇竹絞起眉毛,仿佛在盡力回憶着什麽:“何況經過方才生死一瞬的險境,我記起了許多往事……我們……我們之前是見過面的,是不是?”
雒易心頭一跳:“你——”
沈遇竹低聲道:“不錯!我想起來啦,那年……你和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柔,雒易心神不寧,不自覺傾耳貼近。冷不防唇上一暖,是沈遇竹覆了雙唇上來。雒易正自錯愕,忽覺他的舌尖撬開齒關,将一枚丹藥遞了過來。
雒易大驚失色,一把推開他,匆忙屈指扣喉。然而丹藥已滑入腹中,哪裏還有挽回的餘地?他疑心生暗鬼,只覺得內力如洪洩一般飛速流逝,又驚又怒:“你——你!”忍不住一腳将沈遇竹當胸踢倒,暴跳如雷道:“沈遇竹!你越來越能耐了!這種下三濫的招數——”
沈遇竹捂着胸口放聲大笑,指着雒易道:“怎麽,你要抓我回去,再養上三年嗎?還是說,你又要兇霸霸地威脅、說要取了我的性命?”他抿了抿唇,低笑道:“你自該知道,我舍不得你失了性命;難道我還看不出,你也舍不得?”
雒易火冒三丈,真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耳畔傳來鳴镝破空銳響,他下意識伸手把沈遇竹一把拉開,卻見一只羽箭自高處激射而來,直沒入足前地面上!
沈遇竹撫掌大笑:“我就說你舍不得——”被雒易一拳擂在胸膈,氣岔進喉頭,只得扶住樹大聲嗆咳起來。
雒易提刀四顧,揚聲叱問:“來者何人?”
只見茂密樹冠間“嘩”地倒垂下一具身影。那人臉帶傩神面具,巧如猿猱,迅若驚鴻,手執一對青光四射的子午钺,在群鳥驚飛的掩映之下,朝二人縱身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