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祭壇遺址
雒易領着沈遇竹迅速奔過狹長**,來到一處三岔口,也不細思,便擇定了其中一條道路,又是一陣七拐八繞。沈遇竹緊随其後,心中雖有疑窦萬千,始終一聲不吭。只是越往前走,腳下愈發潮濕泥濘,陰寒之氣愈重,衣裳為水汽濡濕,緊緊貼在身上,可真是難受之極。
卻聽雒易輕聲道:“到了。”岩壁一開,眼前豁然開闊。往前一看,腳下層層土梯,一直陀螺狀延伸到一個廣闊無垠的深坑。深坑裏矗立着數十根粗大青銅圓柱,上方圍成圈形坑底粼光閃閃,仿佛是一座深色的湖泊,定睛一看,那哪裏是什麽湖泊?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無聲蠕動着的,盡皆是之前所見的人面怪蛇!數以萬計的長蛇在坑底遲緩地僵卧着,時不時有幾只逡巡游動,皮頸“呼”地膨開,綻出一張慘白或青紫的陰冷面孔,仿佛在凝視着崖上的不速之客。
沈遇竹往下打了個手勢,詢問莫非需要親身趟過這座“蛇湖”不成?
雒易單膝跪地,伸掌探了探地溫,道:“好!此地甚是寒涼,那怪蛇大部分還在冬蟄之中。”
沈遇竹道:“這些蛇生活在暗處,目力固然退化得厲害,但對聲響、氣味應是異常敏感,我們……”
“不錯,”雒易指了指上方的圓柱,“我們從上面走。”
兩人解下衣帶,束成長條,攀緣着爬上頂端。那青銅鑄成的圓柱雕镂着栩栩如生的蟠蛇浮雕,并不難攀爬,但是圓柱頂上的弧形大梁僅有四尺來寬,站在黑黢黢的高處,目力所及不過五步;下臨為萬蛇湧動的百尺深淵,實在不可謂不驚心動魄。兩人如履薄冰,踩着大梁緩步慢行。沈遇竹心內暗自慶幸:“倒多虧飛羽昏了過去,否則以少年人浮躁心性,真不知如何能親涉險地而無虞?”一面想着,一面無意往下望了一眼,忽然“咦”了一聲。
他居高臨下,将這深坑的輪廓看了個仔細。那大坑呈倒三角,兩角延伸開去,邊角十分圓滑,形狀竟與女子胞如出一轍。深坑中心是個平坦突出的高臺,兩側燈臺內點着數盞幽碧色的磷火,赫然照映出了正中一臺青銅大鼎。
雒易聽得身後足音頓歇,轉過頭去,卻見沈遇竹俯身攀着梁沿,極目往下方望去。
他蹙眉道:“你怎麽了?”
沈遇竹擡起頭來,額角沁出細汗,神情十分駭然。雒易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不由怔忪不安,卻聽沈遇竹低聲道:“我……須得下去一趟。”
雒易吓了一跳,惱道:“你瘋啦?”
沈遇竹神思不屬,腦中胡思亂想道:“這……形狀,我是見過的!當年……當年我向師父詢問自己的身世,他親手在地上與我畫了這麽一個圖形。我還以為那是女子胞的形狀,心內暗笑師父未免狡猾,天底下誰人不是生于女子胞中?卻沒料到,地底下卻有這麽一處所在,和當年師父所畫圖形分毫不差!如今一想,他老人家教我堪輿之術,由我擇定了留命館作為容身之所,也正是他冥冥之中的指引……想來……那……那還是我與師父所見的最後一面……”
他腦中前塵往事飛掠而過,深吸一口氣,思量已定,伸手把屏飛羽自背上解下,安置在梁上,開口道:“下面不知會有什麽變故。雒易,你幫我把飛羽背出去。”
雒易咬牙道:“你少在那兒自說自話!你敢把這小子扔給我,我立馬推他下去喂蛇!”
沈遇竹從懷中取出瓷瓶,倒出一枚丹藥,遞到他唇邊,低聲道:“這枚丹藥可以暫時解除之前我那藥的效力。你出去後,可向飛羽質詢他師父的所在。秦洧的醫術高我十倍,一定能徹底解了你所受的藥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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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易遽然動容。他萬萬沒想到沈遇竹竟然能将三年仇辱輕擲一旁,為自己想好退路。可看他面上鄭重其事,又絕非玩笑。心內恍惚惶惑,怔怔然凝視着他,不自覺張開雙唇,将抵在唇上的丹藥咽了下去。
指尖觸到他柔軟的雙唇,沈遇竹心中一動,伸手撫着雒易的面頰,神色愈發迷惘困惑。這些年來他心懷鄙夷怨怼,始終未曾心平氣和地細細打量過雒易的面容。此刻光影熹微,雒易鋒銳的輪廓顯得平緩柔和,戾氣盡消,額頭寬闊,碧眼仿佛轉成黑色。那五官輪廓又是陌生,又有幾分熟稔。
——像是一個每當他臨水自照,便會看見的人。
沈遇竹悚然一驚,匆忙別過眼去,經過他身側,邁向深坑正中的橫梁。
雒易在黑暗中紋絲不動,忽然怒“啐”了一聲,背起屏飛羽往出口快步走去。
深坑頂上的橫梁比四周更為寬廣,中心連接的圓柱也更為粗壯,只是這兩根圓柱卻仿佛土石夯成,蟠蛇浮雕也顯得斑駁錯落,和外側青銅立柱蛇鱗畢現的精美大相徑庭。沈遇竹順着圓柱下到了祭臺之上。祭臺四角立着纖長的蛇形燈臺,也是一般地同身雙首,蛇口大張,吐出飄搖浮動的青碧火信,也不知道是用什麽動物的油脂燃成。
沈遇竹環顧四周,凝神在眼前的青銅大鼎之上。鼎有兩人合抱大小,外側镌刻着一位龍身人臉、虬髯滿面的雷神圖騰。
沈遇竹心道:“奇怪!這裏處處都是蛇形圖騰,偏偏中心的大鼎之上卻镂刻着一具龍身。”還未想明,目光便被鼎內部的銘文吸引。那些筆畫曲直相錯,顯然是前朝古文,沈遇竹僅能辨認出幾個零碎不成章句的文字,要是空憑外形記下,可也太過吃力。
沈遇竹擡眼一望,看見鼎後還放着三只大簋,盛放着各色碎石粉末,仔細一看,卻仿佛是硝石、木炭與硫磺。他雖不明這些材料是何用途,也不由心中一喜,取下衣袍鋪在鼎內,用炭将銘文細細拓了下來。
拓印到了銘文文尾,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怪事。
先前此地甚是陰寒,自己僅着一件單衣,為何絲毫不覺冷意?他把拓文收好,走到高臺往下一看,本已經十分潮濕的萬蛇坑似乎和之前有所不同。他逡巡幾步,目光落在兩根石柱的根部。方才群蛇只到圓柱底部,而此刻,百千條遲緩游動的蛇體卻已然夠到了那蟠蛇浮雕的尾部。
莫非這石柱在無聲沉降?沈遇竹往上望了望橫梁,又低頭仔細辨認。
變化的不是石柱。
坑底不知何處慢慢湧出了溫熱的黃泉之水,悄無聲息地托起了蟄伏的群蛇。那些原本僵冷呆卧的群蛇慢慢被水流捂熱,一尾接着一尾,漸漸舒展身軀、蘇醒過來。
沈遇竹輕輕吸了一口涼氣,不敢逗留,轉身走到石柱之前,想要循原路返回。手掌一觸到石柱,卻覺手下微微起伏。
他驀地縮回手,瞪大眼睛,眼望着那蟠蛇“浮雕”之上的塵埃土塊簌簌剝落,如蛻皮一般,一節節展露出被包裹着的、熠熠生輝的碩大蛇鱗。
——此處敬奉的恐怕不是深淵群蛇,而是這兩尾碩大無朋的巨蚺。
不進則退,而此時退無可退。沈遇竹搶身上前,扪着那緩緩游移的巨大蟠蛇,手足并用往上攀登,只盼能在巨蛇完全蘇醒之前夠着橫梁。然而巨蛇已被溫熱水流喚醒,繞着圓柱逶迤就地,愈轉愈快。足下蛇軀“沙沙”往下沉降,沈遇竹雖然手足并用發力往上,卻幾乎是原地踏步一般、再難寸進,簡直哭笑不得。但看那巨大的蛇頭漸漸蹭去泥屑土礫,慢慢顯露出一張猙獰駭人的巨大蛇頭,一對燈籠也似的眼珠灰翳消退,碧綠如磷火。它已意識到脊背上附有異物,鱗片掀動,盤身扭擺,想把他甩下來。
沈遇竹扣着鱗片随蛇軀左搖右晃,耳邊盡是群蛇“嘶嘶”吐信的驚悚聲響,實在也無乘蛇駕霧的閑情逸致,扣動弩機,箭矢“铮”地釘在石柱之上,在蛇背上疾奔兩步,借力一蹬,縱身撲向圓柱,又連發數箭,以箭柄作登梯,猱身往上攀去。那巨蛇身軀龐大,頗有些不夠靈便,無法掉頭來攻。但是對面石柱上的一尾卻已虎視眈眈地探身過來,“呼”地膨張出一團烏雲似的人面頸紋,朝他張開血盆大口猛沖過來!
那口腔內漆黑如墨,獠牙鋒銳無比,腥風蟄得雙目一陣刺痛,沈遇竹只瞥見一根鮮紅欲滴的蛇信子激射而出,就要舐到自己面上來。他旋身一避,毒信僥幸擦身而過,足下卻錯步踏空,在半空中搖搖欲墜,眼見着就要急墜進另一頭巨蛇的齒喉之間。
值此關頭,他只覺腰上一緊,如騰雲駕霧一般淩空躍起,眨眼工夫便被帶到了高處橫梁之上。有人在他身側冷聲嗤道:“玩得可盡興?”
轉頭一看,正是去而複返、滿臉不悅的雒易。沈遇竹心頭竟不感十分意外,但沖他展顏一笑,雙目熠熠生輝,歡喜之情溢于容色,正想開口,腰上卻被他用力一扯,幾乎絆倒。
雒易拽着他在橫梁上疾奔而過,那巨蛇仰頭探來,盤身繞上圓柱,飛快游動,瞬息之間已沖到二人前路之上。雒易不退反進,疾奔到蛇口咫尺之地,倏地矮身沖入巨蛇颌下,将匕首斜上一遞。那巨蛇彈身欲啖,收勢不住,下颌在刃上沖出數十尺才察覺劇痛,高高揚起頭部,颌下鱗片翻起,皮肉“蓬”地炸裂,嘩然潑下一股滔天血雨來。
沈遇竹駭然道:“那血——”話未說完,雒易淩空後翻,躍身避開污血,落到他身邊站定。他也未料到手中短匕有這般削風斷露之利,但還不及驚慨,又一尾巨蛇游身而上,往二人立足之地趕來。沈遇竹端起弩機,連發數箭,射中巨蛇左目。巨蛇吃痛往梁上撞去,想要把眼中異物擠迫出去。然而沈遇竹所制的每支矢頭均鑄有倒刺血槽,被它一撞,膿血帶着眼珠一同狂湧而出,痛得它愈發癫狂錯亂,擺頭瘋狂地扭動起來,“轟”地撞中了當中的巨大圓柱。
兩人只覺腳下一陣震動,幾乎踉跄跌倒。那兩尾巨蛇雖然雙雙負傷,但是怒氣愈酣,狠戾地往橫梁、支柱上甩頭撞去,想把他們撞落下來。兩人在橫梁上站立不穩,索性俯身卧下。眼望着巨蛇沒頭沒腦地在梁木上“砰砰”直撞,倒把自己的瘡口撞得稀爛,那尾下颌剖裂的巨蛇血流如注,率先支撐不住,“嘭”地跌落在地,落入萬蛇坑中。
此時黃泉已然漫過了坑底,群蛇接連複蘇。陡然被這麽一個身軀數倍于自己的龐然大物砸中,倒黴的被砸成肉糜,沒被砸爛的也不由呆愕原地,紛紛膨開皮頸“嘶”聲恐吓。居高望去,仿佛千萬張慘白的人面林立其中,場面十分壯觀。然而出乎意料地,群蛇發現這尾負傷的“前輩”毫無抵抗力之後,竟然如潮水般蜂擁湧上,張口齧住了它的身體。
沈遇竹仔細望去,群蛇果然是在分食那尾餘息尚存的巨蛇。有的貪餍不足,還從巨蛇的鱗片之間、傷口之內扭身鑽進,大快朵頤。那巨蛇在“蛇池”之中痛苦地掙紮扭動,身軀被齧咬得千瘡百孔,抽搐的動作越來越慢,顯然是不活了。而群蛇卻精神大振,如癫似狂,紛紛膨開頸部,露出死白陰森的人面頸紋。一時之間,那巨坑內群蛇翻湧,仿佛黑色巨浪、洶湧起伏;在這驚濤駭浪之上,又有數萬個蒼白的頭顱淩空狂舞、俯仰翻飛,真是一場令人毛骨悚然的饕餮毒宴!
沈遇竹從未見識過這般自相殘殺的可怖場景,不禁微微變色。身側的雒易卻似乎對此蛇的禀性十分了解,臉色雖然蒼白,神态卻仍很鎮定:“兄弟相食,母子殘殺,這本就是它們的天性,”他低語道,“它不吃對方,對方就要來吃它!否則,你以為那兩尾巨蛇是靠什麽才長到這般長大?”
這兩句話仿佛別有所指,沈遇竹愕然轉頭看他,忽然神情一凜,擡手朝他 “咻”地射出一箭。
雒易不及反應,只覺得箭矢從頰邊擦過,耳後“嘶”的一聲哀鳴,一尾長蛇頭部中箭,翻身墜下。兩人站起身來,卻見越來越多的長蛇已然攀援到了梁上,迅如風雷地朝兩人逼來。
真正是閻王易鬥,小鬼難纏。兩人各自挺身迎去,往前斬出一條血路。然而雒易手中匕首雖然銳利靈巧,卻無法像長劍一般恣意揮灑、未免束縛;而沈遇竹固然箭無虛發,但是箭矢消耗嚴重,面對源源不絕湧來的群蛇,也決計支撐不了多時。愈來愈多的蛇密密麻麻盤繞在橫梁之上,将本就被巨蛇撞出裂痕的梁柱壓得噼啪作響,頃刻間就有斷裂之虞。
這樣下去,兩人只有落得雙雙被群蛇分食的下場!沈遇竹心內焦急,目光掠過祭臺上的大鼎,猛然悟道:“那是……雷神!”腦中電光石火地一亮,失口道:“我得下去!”
雒易揮刀逼開一衆蛇吻,在黏膩蛇血上踉跄一滑,勉強站定,轉臉怒道:“這種時候你還想擺弄什麽妖術!?”
“假若這物事真是‘委蛇’,那它們的死穴就只有一個!”
雒易瞿然一怔,追問道:“你是說——雷聲?”
傳說典籍中所載的神獸委蛇為雷神之子,生平極其懼怕雷鳴,一聞雷聲則捧首呆立。不過此說畢竟是虛渺風傳,如何能作數?何況深層地脈之下,又哪裏去引得天雷?雒易不明所以,但見沈遇竹回身沖向祭臺,也不由緊随其後,為他逼退擋路的群蛇。
沈遇竹一見那鼎後三只大簋,不及思細,一股腦兒地把那些碎石粉末盡數傾倒在鼎內,腦內亂哄哄地道:“這是七年前我胡亂調配的方子,如今也不知到底行不行得通?要是這些原料年久失效,那可就功虧一篑了!”抓來燈臺就要往鼎內丢去,忽然醒悟,自己倒驚出一身冷汗,改用衣帶做引信,一頭擲入鼎中,一頭點燃,遠遠地丢在一側。
沈遇竹手忙腳亂“施法”的當口,雒易一人抵禦群蛇,也已萬分吃力。沈遇竹攥住他的手,急道:“快走!”卻見雒易臉色一變,将自己當胸一掌推開。
沈遇竹跌坐在地,只覺得一陣腥風席卷而來,那頭獨目巨蛇擦身掠過,猛地将雒易鉗在了口中!
原來這只巨蛇受創昏迷,慢慢轉醒,蟄伏一旁,擇機往二人齧去。雒易感到腿上驟然一痛,仿佛已被獠牙咬穿。冷汗涔涔滾落,迅速翻轉手腕,拼盡全力順着輪毂般的巨鱗将匕首斜插進了巨蛇吻部,又往下狠狠一拉,幾乎把蛇吻劃裂成兩半。巨蛇吃痛,将雒易橫甩出去,淩空摔向萬蛇坑中。
沈遇竹心內一緊,竟未顧念其下萬蛇翻湧,搶身撲入蛇湖之內。幾乎同時,鼎外的引信燃盡,火光“嗤嗤”亂冒,只聽一聲沖天巨響,千斤鼎爐被澎湃氣浪掀起,“咚”地砸斷一根橫梁,又呼嘯着墜落下來,正砸在巨蛇身軀之上,當即膿血橫飛、肉漿亂濺,将巨蛇生生砸成兩截。巨蛇瀕死痙攣,腸管絞動,仰頭噴嘔出一件青黑物事,落在深坑之中。
那一聲雷霆巨響過後,群蛇果然如同被凍住了一般,軀體僵硬,半寸也挪動不得,從梁上如冰雹一般接連不斷摔落下來。沈遇竹也被氣浪巨響狠狠一撞,腦中金星亂冒,胸悶欲裂,幾乎要嘔出血來。他不敢稍歇,手足并用,跌跌撞撞趕到雒易身邊。正看到雒易也自勉力爬起身。兩人彼此攙扶,一腳深一腳淺地踩着虬結如樹根的群蛇,往前方生路掙命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