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決水舞雷
這股洪流聲勢浩大、突如其來,休說毫無立足之地的雒易、屏飛羽,連并峭壁邊沿的沈遇竹,都被激流劈頭蓋臉地混裹在內,身不由己滾下崖壁。然而還不等他們生出“此番休矣”的念頭,便覺身子在厚實柔軟的地上猛一彈觸,“撲通”“撲通”連接落入了深沉洶湧的河水中。原來這斷崖下方并非萬丈深淵,而是遍生着暗苔的一方低緩河谷,連接着一條幽深黑沉的地下暗河。三人被湍急的水勢挾裹着,沿着地下溶洞迂回蜿蜒的暗道一路往前沖去。
也不知被沖出去多遠,水位變淺,地勢也稍稍減緩。沈遇竹終于掙出水面,一手托抱着昏迷的少年,慢慢涉水走上河灘。
他把少年放在平地上,為他按壓出肺裏的積水。少年嗆咳着悠悠轉醒,一見沈遇竹,嗚咽道:“師伯,我們這是到了……地府嗎?”
沈遇竹拍了拍少年豐滿的臉頰,笑道:“是了。你待一會兒,我再去捉一只惡鬼來和你作伴。”
屏飛羽眼望着沈遇竹褪了上衣,又潛入水中。他孤零零被撂在原地,只好抱緊雙膝,睜大雙眼環顧四周。這是一處宏大幽深的岩洞,遍布着許多四通八達的河道,洞口處均被水流沖刷得如明鏡一般,倒映着從岩頂罅隙中透漏下來的些許微光,投射在那筆峭嶙峋的岩壁上,仿佛映出了無數星羅密布的窺視的獸眼,影影綽綽,虛實難辨,混着耳畔水聲潺潺,霧霭缭繞,更顯得此間寂靜異常、詭秘異常,真和幽冥地府別無二致。
正在屏飛羽抱着雙膝、瑟瑟發抖之際,一陣嘩然水聲,卻是沈遇竹抱着一人浮出了水面。
他把人放在河灘之上搜檢一番,抽出他靴筒裏的匕首,遠遠地丢到屏飛羽身邊。這才交疊雙手,在那人胸前按壓幾次,卻不見人轉醒過來。
沈遇竹沉吟一會,伸指撩開那些海藻一般濃密鬈曲的黑發,望着那張雙目緊阖的蒼白的臉,俯下臉去。
就在四唇相接的一霎,雒易一顫,驀地睜開眼來。兩人愕然對望着。沈遇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端詳着雒易這一雙碧眼。此刻光線黯淡,他的瞳人變得愈發的大,黑得簡直無辜,只在邊緣留了一圈雨過天青般的藍。
沈遇竹心道:“這不和貍狌*一樣了嗎?”然而雒易眼中的驚愕已很快變成了嫌惡,揸開五指,一把蓋住了沈遇竹的臉,用力把他推離自己身邊。
他翻身坐起,轉向一側嘔出肺裏淤積的水,拿手背在唇上擦了又擦。沈遇竹冷眼望着,忍不住傾過身,屈指往他頰邊撓了撓,笑吟吟道:“雒大人何故如此面薄?——你我之間,明明什麽事都做過了。”
他附在他耳邊,輕聲笑道:“過會兒,還要去做更過分的事呢。”
雒易面色鐵青,一把打落了他的手。
他站起身來,環視四周,蹙着眉頭喃喃自語道:“……這裏是?”
沈遇竹走過去拾起自己的衣物,一面擰着,一面笑道:“途徑黃泉,自然是到了陰司地府啦。”
雒易走到河邊,伸手掬起一把河水。水溫微熱,水色幽深,隐隐透出一股硫磺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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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幡然而悟:“天玄地黃,泉之在下——此處是……地底岩洞麽?”
當初,鄭國國君莊公和母親姜氏決裂,當場詛咒道:“不及黃泉,你我二人永無相見之日。”後又後悔。莊公的臣子穎叔考為二人緩頰,命人掘了一條隧道至地下泉湧之處,令母子二人入隧道內相見,成全了當日詛誓。母子二人遂和好如初。
聯想起這件舊事,衆人很快明白過來自己身處何地。然而此處河道千曲百折,岩壁峭不可攀,想要逃出生天,亦是萬無可能。三人沿着河灘走了大半晌,愈發現這岩洞凄清幽冷,諸多河道又如羊腸迂回,錯綜幽密,不能細探。不知走了幾個時辰,直走得疲敝不堪,非但一無所獲,倒累得五髒廟裏沸反盈天。注目四周,除了藤蔓披拂、蒼苔密布,別說河裏能有幾尾魚,哪怕連一只酸澀的果子也沒有找見。
屏飛羽忽然想起一事,駐足驚道:“對了!我的羊皮卷!”
雒易在後面冷冷道:“早被水沖走了。否則我随你們沒頭蒼蠅似的亂轉,好有趣麽?”
沈遇竹問道:“什麽羊皮卷?”屏飛羽将前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他一面聽着,一面凝視雒易良久,忽然開口道:“飛羽,你閉上眼,轉過身去。”
屏飛羽瞠目一呆,立刻照辦。剛轉過身,又聽沈遇竹道:“把耳朵也捂上。”
雒易心頭浮起不祥的預感,戒備地望着走過來的沈遇竹,不自覺後退一步:“……你要做什麽?”
沈遇竹微微一笑:“做一點……過分的事。”
*貍狌,即野貓。
“砰”的一聲,雒易被狠狠慣到岩壁前,沈遇竹欺身上來,伸手将他困在方寸之內。
“我們省點工夫罷,”沈遇竹笑吟吟問道:“東西呢?”
脊背被嶙峋尖銳的岩壁割得生痛,雒易倒抽一口氣,惱道:“我身上還能藏什麽?你不早就搜檢過了嗎?”
沈遇竹心道:“此人狡狯異常,容不得一絲大意。”微微退開一步,溫言道:“只怪我搜得不仔細。還請雒大人把衣物一件件褪了,我們一同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出什麽好東西來,也未可知啊。”
雒易紋絲不動,冷冷地望着沈遇竹。沈遇竹“啧”了一聲,把弩箭抵在雒易喉間,輕聲道:“這樣不識時務,可不像你!若一定要我動手,就要平白多吃苦頭了,何必呢?”
形格勢禁,左右均是無處計較。雒易忍下怒氣,把上衣一把扯下,往地下一擲。他們相距極近,舉動之間,難免縛手縛腳。雒易不去看他,好歹把自己褪了個一絲不挂,非但不覺絲毫冷意,反倒在那肢體挨擦、吐息相聞之間,愈發氣血翻湧、炙熱難忍。胸腹頭頸,四肢手足,沒有一處不是熱得籠蒸火滾一般。
雒易煩躁不已,恨聲道:“你那怪藥……效力到底幾時能褪?”
沈遇竹伸手陷在他柔軟濃密的黑發裏,正一寸寸慢慢捋着,心不在焉應道:“我不曉得。之前也沒其他人吃過我這藥啊。”
雒易一時氣結。又覺得沈遇竹的手指在頭頂發間一下一下捋個不住,指尖輕輕揉着頸項耳後,不時激起一陣陣酥麻的觸感,實在是詭異古怪之極。他忍不住微微一掙,冷聲道:“你薅夠了沒?可翻出什麽金銀財寶出來了?”
沈遇竹極緩慢地眨了一下眼,回過神來,垂目看向雒易的身體。洞穴內幽光離合,更顯得他身上瑩然若有光。畢身上下,确實找不出什麽藏匿之物。沈遇竹思忖着,一手慢慢摩挲到了他腰後臀丘之間。
雒易大大地顫栗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沈遇竹!”他又驚又怒,聲音徹響在空曠的洞穴之內:“我還能把東西藏在、藏在……”他咬牙低道:“那種地方不成?”
沈遇竹擡眼望了望他,卻聽屏飛羽在暗道之外大聲道:“師伯!我那羊皮卷将近有一尺來長,那個……那個,太隐秘的所在,想來是……決計是放不下的。”他還不知雒易此刻勇力全消,只盼沈遇竹不要逼迫太甚,徒然引出困獸蠻鬥的險境。
沈遇竹沉吟半晌,回過頭道:“飛羽,我不是讓你把耳朵捂上嗎?”
“……”暗道外一陣漫長的沉默,又聽少年清脆又惶惑的嗓音從洞穴外遠遠傳來:
“啊,師伯,你方才可有和我說話麽?”
沈遇竹搖頭一笑,退開身來,懶洋洋對雒易道:“行啦,和你這樣的人周旋,費心費力得很。我只說一句,如今我們可是生死相關、休戚與共了,若你不想一輩子都受制于那藥力,不妨先從這裏出去後再慢慢地耍花招,我定然奉陪到底。”他記挂着端木他們會否發現密室中的機關、順藤摸瓜追到這兒來,不願與雒易拖沓下去,說完這句,轉身便往外走去。
邁出數步,卻不見身後動靜。沈遇竹駐足回頭,只見雒易仍舊倚着岩壁,微微弓起了身子。
沈遇竹蹙眉道:“你怎麽了?”往他身下一望,登時明白過來。一時忍俊不禁,幾乎要笑跌在岩壁邊上。
他笑吟吟地走過去,伸手捧起他的臉看了看,只覺得他臉頰火熱,鼻尖沁汗,藍眼睛裏滿含憤恨,可惜汗盈于睫,倒顯得渌波滢滢,如一泓浮浪着桃蕊的春水。
沈遇竹附着他耳邊,埋怨一般輕笑道:“好端端地,怎麽發起春來?”
雒易咬牙道:“還不是拜你所賜——”要害驟然被沈遇竹握在手中,他的尾音戛然而止,化成一句短促的喘息。
他一把攥住沈遇竹的手,喝道:“放手!”
沈遇竹道:“像你這般,三個時辰都出不來。豈不是要連累飛羽在外面活活餓死?”
雒易如被火煨一般,情熱如潮,心煩意亂,只想把對方那副從容自得的笑靥狠狠挫去,假意哈哈大笑兩聲,強顏嘲諷道:“哈,像你這麽一只不谙世事的雛鳥、這麽一管空膛啞火的廢炮,竟充起內行老道來了!簡直要叫人笑掉大牙,哈哈!”
他最脆弱不堪之處被最耿耿于懷的“仇雠”緊握着,明知不該這般口不擇言。但頭昏腦脹之下,也已想不出萬全之策,只想惹得沈遇竹惱羞成怒,哪怕是飽以老拳,總好過像當下這樣不疾不徐地撩撥他。
然而沈遇竹毫不受激。挑着雙含清蘊星的眼睛,溫和地望了他一眼,低聲笑道:“全賴你教得不好。”
那嗓音帶着點無辜和親昵,雒易當即便十分忍耐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