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別有洞天
幽暗潮濕、鬥折蛇形的地穴之內,少年舉着一盞燈,望了望眼前大大小小的衆多洞口,又垂頭細細研讀起手裏握着的一方羊皮。
他蹙着眉頭,喃喃自語道:“‘決水舞雷,生機自見’——嗯,這‘水’為坎,‘雷’為震,對應易經上所說的方位……不錯,這一步便往這兒走!”
他思量停當,舉步往其中一個洞穴走去。果然,洞口徐徐吹來一陣暖濕的風,可見是條活路。他臉上露出喜色,剛想往內看個仔細,提燈一照,冷不丁映出了一張雪白的人臉!
他“哇啊”一聲凄厲慘叫,魂飛九霄之外,一跤往後跌坐在地。那人影伸出短匕一挑,正接住了他失手掉落的青銅油燈,往地上一照,詫道:“屏飛羽?”
少年一呆:“你認得我?”那人似笑非笑,走到他身邊來。屏飛羽急忙去收摔落在一旁的羊皮卷,卻被那人一腳踩住了手腕,自俯身撿了起來。
屏飛羽見那人将羊皮卷抖開,就着燈光徑自端詳。明光落在他身上,只見那人上衣殘破,周身都是斑斑血跡,再往上一看,鬈發披肩,血色盡失的一張臉上,一雙碧眼異光湛湛。這形貌甚是奇異,但屏飛羽也已認出他來,心內驚道:“雒易?他——他怎麽會在這兒?”
還未等他想出個究竟,便只覺頸上一疼,是雒易用匕首壓着他的脖子,笑道:“來,說說看,你怎會來到此處?這路線圖,又是誰給你的?”
雖已認出眼前是人非鬼,但屏飛羽知道此人殺伐毒辣,落進他手裏,可不比被惡鬼捉住好上幾分!他哆哆嗦嗦地開口求懇道:“壯士,當心刀子!我、我……我說便是了——咳咳,那夜我聽說了貴府的英琦女俠和沈先生的妙計,曉得桓果老頭兒這回要玩完,趕忙從桓府收拾了細軟準備潛逃。匆忙間沒帶上出城文牒,只好抄小路從鶴鳴丘夜行,誰知遇上了搶劫的強人,我慌不擇路,沒命價地在林中亂奔亂跑,跑着跑着,腳下一絆,失足掉進……啊!”
他忽覺腮邊一涼,緊接着是火辣辣的疼痛,又聽雒易冷戚戚地笑道:“對着我還敢扯謊?你這孩子面皮太厚,我很不喜歡,幫你削薄一點罷?”
屏飛羽吓得肝膽俱碎,假若真被他把臉皮割了個七零八碎,即便僥幸不死,又何以見人?雒易見他兩汪眼淚在眼眶裏直轉,似乎也覺得自己欺侮一個孩童勝之不武似的,頓了頓,又緩了語氣,慢慢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是秦洧派你來的,是不是?”
屏飛羽果然一震:“不、不——你誤會了!我并不是秦洧的弟子,這‘青岩府門生’的名號,是裝出來唬人的……”
雒易冷笑道:“你和沈遇竹合謀在英琦面前演戲,騙得了我一次,還想騙我第二次?”
屏飛羽腦中亂哄哄如馬蜂窩一般,心道:“他——他已經知道了?”
原來秦洧在安排屏飛羽到绛都之前,便和自己這個年少的弟子着意交代:“雒易此人城府深沉,審慎多疑,雒府關防更如銅牆鐵壁一般,你若是想偷偷潛入雒府而不引起他的注意,是絕無可能之事。”
屏飛羽遲疑道:“那我該如何做?”
秦洧笑道:“飛羽,一個人越是多疑,越容易捕風捉影;越是聰明,越容易自作聰明!對付這樣的人,說簡單也簡單得很。你把真相大大咧咧地擺在臺面上,把假象小心翼翼地藏在臺下,他倒更會相信那個假象才是真相。”秦洧把一只彤管遞給他,又笑道:“以真為假,以假亂真。如何擺弄虛實,就看你的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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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飛羽得這一番點撥,立刻豁然開悟。于是他來到绛都,先是大肆宣揚自己是秦洧的門生,迅速贏得桓果的信任。然後偷偷潛入雒府去尋沈遇竹——這“偷偷”二字其實不當,畢竟屏飛羽早就知道,自己踏入雒府的一舉一動,定然盡數落在雒易眼中。
那夜,沈、屏二人假意不知雒易在暗處的眼線,演了一出“師徒相認”的戲碼,真正目的是為了讓雒易親手放沈遇竹出府;之後在英琦面前又續上一場“屏飛羽并非青岩府門生”的鬧劇,一是為了消除英琦的殺機和敵意,二也是為僞造的醫書中那句“所謂飛羽,匪汝門人”做鋪墊。這環環相扣的迷陣,全都是秦、沈、屏三人為了引雒易上鈎的伎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雒易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只黃雀,直到在留命館舊址被俘的那一刻,才驚寤過來,黃雀背後,還有一個手持彈弓、虎視眈眈多時的獵手!此刻又見到屏飛羽,自然把一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
但後來他從留命館的暗室啓動機關,逃到這處密道,其實很有幾分僥幸。更萬萬沒有想到屏飛羽會在此處。不過他故意哄騙,将少年一詐,果然從他口中撬出了“秦洧”的名字。
屏飛羽見隐瞞不過,只得将秦洧的交代如實招來。原來他此番奉師命來到绛都,營救出沈遇竹只是其中一項任務,另一項至關重要、卻又語焉不詳的任務,就是按着路線圖來到這裏的密道,取一件“十分緊要”的物事。
雒易傾耳聽着,慢慢住了手,唇角露出“果然如此”的冷笑,道:“你老老實實地說了,何必受這皮肉之苦!”移開匕首,站起身來。
屏飛羽一骨碌翻身躍起,伸手往臉上一摸,原來只是一道輕細傷口,心下稍定,想着:“看他言談神态,說不定早就知道了許多,師父可不能怪我吃不住刑罰洩了密——不過,他若是和師父有淵源,怎麽我從未聽師父說起過?”他心內“出賣”師父的感覺稍稍減緩,又蒙上了一層濃濃疑霧。
雒易凝神看着羊皮卷,又問:“你方才說,秦洧讓你取一件緊要的物事,到底又是什麽?”
屏飛羽撓撓發頂,道:“這……我也不曉得,他只說我‘自行參悟,到時便知’——師父的脾氣你怕也知道,高深莫測,最看不起驽鈍之人。‘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我若是拉着他問東問西,他一不高興,把我踢出師門——哎喲,決不是我這個做徒弟的背地裏說師父小心眼、愛生氣,他老人家自然是性情寬和,從不生氣,可他便是笑吟吟地把我踢出師門,那也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兒……”
雒易聽他夾七纏八,半句也沒有落在點上,正待出言喝止,卻聽到地道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他眉角一跳,吹熄油燈,捂住屏飛羽的嘴往暗處一躲,低聲道:“別出聲!”
屏飛羽被他扣在身前,只聽得他呼吸急促,周身火熱,還不曉得是雒易壓下的藥效又發,不禁大奇,心道:“他怎麽怕成這個樣子,難不成是捉鬼的無常來了?”
雒易潛在黑暗中,聽得那腳步慢慢近前,也暗自思量:“此處洞穴錯綜複雜,他發現那暗室裏的機關也就罷了,怎麽竟能準确無虞一路追到這裏來?”
那腳步在他們藏身的洞口外徘徊一陣,忽然有人輕輕笑了起來。
一聽那笑聲,雒易愈發如臨大敵,屏飛羽卻是大喜過望。他已認出了洞外之人正是沈遇竹。只是苦于被雒易鉗制,無法與他報信,只能暗暗在心內祈禱沈遇竹湊巧尋到這口洞穴來。但是他也知道,這地穴走勢曲折盤繞,若沒有羊皮卷指引,自己絕無可能找得到這裏,沈遇竹碰巧猜中的機率能有多大?
正在此時,一聲破空銳響,一支小箭從洞外激射而來,正釘在屏飛羽眼前岩壁上!有人在洞外笑道:“雒大人,你衣衫單薄,蜷在這濕漉漉的洞穴裏,不怕傷風嗎?”
雒易知道他已發現了自己藏身之所,若一味逃匿,惹他往洞內胡亂放箭,倒更添危險。索性扣着屏飛羽慢慢從洞中走了出來,冷笑道:“沈遇竹,來和你這寶貝師侄打個招呼罷!”
沈遇竹孤身一人站在洞外,左臂上裝着一副弩機,右手提着燈,一照見屏飛羽,臉上也不禁露出詫異神色。不過這詫異一閃即逝,便從容自若地朝他們走去,一面笑道:“師侄麽,我是多得很了,這個連臨別贈言都聽不懂的蠢才留來何用?雒大人若是喜歡,改日我再送你幾個——”
屏飛羽一聽“臨別贈言”,霎時醒悟過來,心內喜道:“我怎麽把這件物事給忘了!”他身量正好只到雒易胸口,足下一蹬便往他颔下撞去。
雒易全神戒備,一眼瞥見屏飛羽發髻之內隐約有一物,匆忙後退,仰面避開,卻見一道殘影從中彈出,“叮叮叮”三響打在岩頂上!他手中鉗制稍懈,已被屏飛羽如魚脫網,擰身逃了開去。沈遇竹弩箭連發,迫身上來,一把抓住了雒易的手腕。他認穴極準,雖不及雒易膂力,兩指正扣住雒易腕上“列缺”“神門”二穴,當即痛得他冷汗涔涔,幾乎連匕首都要拿不住。雒易怎肯受制,他臨陣克敵的經驗本比沈遇竹老練許多,當下丢了匕首換在左手,朝沈遇竹迎面便刺,疾指肩胛,兼挂胸肋,刀風凜厲,竟仿佛是廢了一只腕子也要與他同歸于盡的架勢。沈遇竹不明就裏,手下一松,卻被雒易虛晃一招,迅速掙出,旋身往洞內沖去。
沈遇竹想也不想,提步便追。屏飛羽慌忙跟進,但見洞內曲曲折折,逼仄幽深,也不知道要通到哪兒去?他心下害怕,一疊聲地喚着“師伯”,連滾帶爬地往前奔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隐隐約約看到前方伫立着兩道人影,正是沈遇竹和雒易。他喜形于色,大聲喚着:“師伯!”便往前沖。卻不料這處地勢傾斜,洞穴濕潤,腳底一滑,沖出數步不止,徑直撲到雒易身上。
雒易接連服了沈遇竹的藥之後,手足時不時酸痹無力,便是清風入懷,怕也覺得和那銅槌撞鐘沒什麽兩樣,哪裏吃得了屏飛羽這全力一撞?踉跄幾步,便往後跌倒。屏飛羽只覺身子急墜,耳邊風聲呼嘯,才悟到方才他們二人為何對峙不動——原來這條路前方竟是一條斷崖!
沈遇竹吃了一驚,跨步前撲,一把攥住了雒易的手。往下一看,臉色煞白的屏飛羽正緊緊抱着雒易的腰際。兩人雖然受驚,倒是雙雙無恙。
雒易深吸一口氣,伸掌往屏飛羽頭上“啪啪”拍了拍,怒極反笑道:“很好!很好!選得這一條好路!”
屏飛羽只覺得兩側碎石嘩啦啦墜落下去,良久也無絲毫聲響,想見其下是深不可測的萬丈深淵。早已吓得滿口牙在嘴裏“叩叩”直響,兩臂死死箍着雒易,哪裏敢出一聲。
雒易擡臉對沈遇竹笑道:“沈遇竹,你這個師侄果然不成器得緊啊。”
他話中提醒他投鼠忌器,沈遇竹心知肚明,笑道:“是,還請雒大人抓牢了。”伸臂發力正待把兩人拉上來,卻見雒易神色古怪,不由警覺,心內暗道:“難不成,他要趁我拉他上來的瞬間猝然發難麽?”
只聽雒易遲疑道:“你……沒聽見嗎?”
沈遇竹茫然道:“聽見什麽?”話音一落,忽然也臉色一變。只聽得身後雷聲隆隆,越打越近,竟似有千軍萬馬往這裏沖殺一般。他回頭一望,只見那狹窄的洞口訇然爆出一陣滔天洪流,如張牙舞爪的龐然巨獸,挾裹着雷霆萬鈞之勢,浩浩蕩蕩朝他們直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