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二回
夜晚，一只鴿子扇動着翅膀帶着一條信息飛進逍遙門，最終落在一扇窗戶上，滿是皺紋的手取下紙卷展開一看，眉梢不由得緊蹙，過了許久，屋內穩坐靠椅中的男子似忍不住迫切追問道：“徐翁？”
凝視着紙中信息的徐翁，躊躇片刻才緩緩轉過身，回視慕容夜徐徐應答着：“有。”
聽見這答案，慕容夜顯然一愣，竟然判斷錯了？！眉梢緊蹙，修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輕點在唇上，似乎在深思到底哪裏出了錯：“信中除了說婉瑤也有刺青外，還報告了何事？”
“刺青的來歷一概不知，還須些時日才能調查清楚。”頓了頓，話鋒一轉，報告起另外一事：“少主，另一份密報中提到了鳳隐。”
“哦？”慕容夜眉梢一撩，似被挑起了好奇心：“關于鳳隐何事？”
“鳳隐人在桦府，同時有了新身份，作為呂馨蕊的下屬，現暫居梅軒等待指令。”
俊顏中似笑非笑，帶着些許嘲諷确認道：“呂馨蕊的下屬？他那桀骜的性子，竟願聽候呂馨蕊的差遣？”
徐翁沉默不語，似在懷疑此事的真實性，然而，她将此事作為密報傳遞出來定有她的用意，猜測似地道：“聽雨樓暗地裏與飛天堡相較已有數年，鳳隐亦是聽雨樓的管事，難道他前往飛天堡是為了做細作？”話才剛說完，徐翁自覺已是不符情理。
“鳳隐向來直來直往，寧可提劍獨闖飛天堡，也不會拐彎抹角做一名細作去打探情報。”
徐翁點着頭，心中卻想到：“他們兩人太了解彼此，正因如此，少主才會針對鳳隐的性情下達一系列指令，迫使他不斷違背原則，打擊他的信心與鬥志。”注視着慕容夜，卻忽然想到了鳳隐，記憶裏，那孩子擁有一雙冰冷深邃的眸子，如他的人，冷漠疏遠不愛搭理人，然而，任何事卻逃不過他的眼，每當步入圈套時皆淡定自若地一一破解，作為少主的對手的确不是省油的燈。
“咚！——咚！咚！”府外已傳來三更的鑼聲，慕容夜聆聽完更聲後，揮了揮手道：“夜已深，徐翁還是早些回屋休息吧。”
“少主也早些歇息。”徐翁施禮後，便退出屋內，順手将房門帶上。
然而，大約過了一刻鐘，房門再次輕啓，只是這次卻是慕容夜由屋內走出，看不出有一絲猶豫的腳步徑直走在小道中，而此行的方向卻是瑤姬所居的芸閣……
芸閣中，燭乾火漸滅，燃燒殆盡的紅燭顫動着燈苗，忽明忽暗，燭火邊凝神看書瑤姬不由得收回心神，将書放回原處，輕輕對着殘燭一吹，火即滅，借着夜色摸向床榻和衣而卧。
亦不知過了多久，床榻中傳出均勻的呼吸聲，窗外的慕容夜這才悄然進入寝室，輕輕為瑤姬掩了掩被角，凝視許久後，剛想離開，卻躊躇了片刻，遲疑地伸出手輕撫向她的額角，然而，順着額角剛觸及嬌靥的手指，便立即抽回，蹙起眉梢，甩了甩頭，毅然轉身離開屋內。
為她掩被角的習慣，慕容夜也不知是何時養成的，只是，每晚三更一敲響，內心就似受了蠱惑，步入芸閣，站在昏暗的角落裏靜靜地注視着屋內，有時見她在撫琴，有時見她在作畫，有時見她在看書……時光匆匆流逝，屋內的燭火漸漸燃燒殆盡，她亦和衣而眠。
Advertisement
某日，當慕容夜從這荒唐的行為中清醒時，習慣已成為‘毒瘤’，驅之不盡，本想找出解決的辦法，然而，被稱為賽諸葛的男人用盡他的聰明才智卻尋不到病因，更談不出治療之法，只能任由‘毒瘤’越陷越深。
翌日，靖兒一早便端來清水讓瑤姬洗漱，然後張羅飯菜，芸閣在靖兒眼中可謂富麗堂皇，然而偌大的閣樓內只居住一位主子，一位仆人。但是，靖兒卻從不覺得辛苦，因為，伺候夫人并不難，她不像正常的小姐、夫人那般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任何事都喜親力親為，沉默地對着自己一揮手示意下去，獨留她一人在屋中。
靖兒時常在想，許是夫人不受寵，這樁婚事又是司空見慣的豪門聯姻，所以夫人似賭氣般的将芸閣內的仆人盡數驅趕，唯獨留下自己，因為靖兒深知，夫人外表看似堅強，其實是用冷豔淡漠僞裝內心的脆弱，築起銅牆鐵壁的城池保護自己，害怕被拒絕，所以先拒絕別人。
看着細嚼慢咽的瑤姬，靖兒似鼓起勇氣道：“夫人，奴婢不解，為何将芸閣的仆人盡數遣走，唯獨留下靖兒？”靖兒是否可以認為，夫人信任靖兒，所以……？只可惜，這話靖兒卻不敢直白地問出。
夾着菜的筷子一頓，看了一眼靖兒：“人多嘴雜，我喜靜，你話不多，跟随我時間最長，所以獨留下你，沒有任何原因。”
靖兒微低着頭，一臉黯然輕聲應答着：“奴婢明白。”
瑤姬将目光從靖兒身上收了回來，然而，看着滿桌玲琅滿目的菜肴，卻食不下咽，筷子擱在桌子中，起身便向裏屋走去，然而，即将步入屋內時，腳步停滞不前，耳邊已傳來靖兒收拾碗筷的瓷器碰撞聲，過了一會，終開口道：“在這高宅大院中，沉默是金，即便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特別是跟着我這種無權無勢的主子，更該明哲保身。”頓了頓，續道：“一會，我要外出，許是夜深了才回府，你不必等我。”話盡，腳步匆匆地步入裏屋。
聽完瑤姬的話，靖兒嘴角已微勾，利索地收拾着碗筷，喃喃自語道：“嘴硬。”
瑤姬前腳剛邁出房間，靖兒便急匆匆地一手拎着食盒籃堵在瑤姬跟前，手捧食盒籃遞于瑤姬胸前，笑嘻嘻地道：“夫人，您是要出門看望朋友吧？”
滿臉愕然地凝視着眼前的食盒籃，疑惑道：“這是什麽？”
靖兒眉梢一撩，獻寶似地解釋着：“是奴婢做的各色糕點，夫人不是要去見那夜闖進芸閣的男人嗎？”
瑤姬歪着頭，愣愣地點了頭：“嗯……”迷茫地注視靖兒，再道：“我是要去見他，但是，你為我準備這麽多糕點有何用處？”
“當然有用啦！”滿臉說教似地高聲道：“那位公子只為見夫人一面，竟冒着生命危險夜闖逍遙門，當真是有情有義的一條漢子！”
瑤姬疑惑更深，卻仍然表示贊同地點着頭：“嗯，是條漢子。”
靖兒臉中的笑顏盡消，緊繃着臉忽然無比正經道：“奴婢能理解夫人的心情，這麽有情有義的漢子與那陰陽怪氣、從不輕易踏進芸閣的門主相比，當真是一個是天，一個是地，沒法比。”
一雙眸子眨呀眨，困惑地注視着靖兒，卻不知靖兒所言何意：“确實沒得比，可是靖兒，你究竟想表達什麽？”
瑤姬這話到讓靖兒錯愕不已，心一急，脫口即出：“夫人不是愛慕他嗎？而他也喜歡夫人，既然兩情相悅，夫人與門主又是有名無實的夫妻，靖兒相信，夫人與他一定還有機會白首偕老！”
瑤姬的臉不自然地抽搐着，沉沉地聲音悶聲道：“你打哪聽來我與他……”頓了頓，咬牙切齒地續道：“有‘□□’？！”
眼前的麗顏似笑非笑，靖兒卻忽然覺得毛骨悚然，咽了一口口水低聲回道：“奴婢猜的。”微低的頭輕擡，瞄了瑤姬一眼，艱難地續道：“那一夜他冒死前來，被擒時，夫人原本淡漠的臉中寫滿驚恐，可見他對夫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說到這時，靖兒靥上似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再道：“門主那夜在夫人耳邊所言雖然極其小聲，可是不知怎麽地，靖兒卻聽得清楚，門主說得是夫人與情郎私會。”
“你修要聽慕容夜那痞子胡說！”瑤姬沉沉地吸了一口氣，穩了心緒又道：“還有呢？”
“連日來，夫人用完早膳便匆匆離開逍遙門，不是去見他嗎？而且，還是早出晚歸呢，倘若不是，靖兒實在猜不透夫人與他的關系。”
瞪了靖兒一眼，将其手中的食盒籃奪了過來，便向芸閣外而去，冷冷的話語飄進靖兒耳中：“主子的事不是你該過問的，謹記自己的身份，知道的太多，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靖兒凝視着瑤姬漸行遠去的背影，臉中盡是自責，喃喃自語道：“難怪夫人會惱羞成怒，倘若私會情郎的事情被門中的有心人聽見，那夫人的日子該更加難過了。”
瑤姬剛踏出芸閣，身後一抹身影如影随形，只是此刻武功盡失的瑤姬卻無法覺察到……
出了逍遙門，瑤姬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于一處偏僻的小院外停了下來，謹慎地環顧起四周，終放下戒心，貼着圍牆向院門而去。
還未靠近院門，已能聽聞院內孩子發出的嬉笑聲，笑眯眯地隔着圍牆的小窗戶向裏張望，哪知，神色突然變得驚愕，院內沒有驚悚的突發事件，只是年幼的小豆子屈着膝逗弄一只小雞，臉中笑意正濃，奶聲奶氣地嚷嚷着：“爹爹，娘親，快看。”
然而，寒蕭随地而坐，後背依靠在一顆大樹下，臉中挂着盈盈笑意默默注視着院內随雞玩樂的孩子，而姜榕，臉頰趴在寒蕭大腿上，宛若小貓咪似地蜷成一團，灑亂的墨發只有少許傾瀉于草地中，寒蕭修長的手指似有若無地輕撫她的墨發。
這一瞬間，瑤姬驚愕的神色變得迷茫，還有些許尴尬，即使三人乃是生死之交，可是瑤姬忽然感覺有一絲涼意浸入骨髓，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孤獨感壓得自己快要窒息，只因眼前的畫面無不洋溢着幸福、溫暖，這是瑤姬渴望卻深知遙不可及的生活，如果貿然闖了進去，這份平靜将被自己打破，再也尋不回來，面色掙紮、艱難還有稍許痛苦，腳步連連後退，匆忙地剛要轉身離開……
“瑤姬！”姜榕高聲一呼，小豆子聽聞娘親的呼喚，興匆匆地奔向院子大門，口中高聲嚷嚷道：“美姨，美姨！”
提着食盒籃的瑤姬不由得腳步停滞，奔至她腳邊的小豆子拉扯起她的裙裾，靈動的眸子緊緊盯着食盒籃，羞羞答答地神色中隐着一絲渴望道：“美姨……”
瑤姬瞧着小豆子咧開的嘴巴，目光灼灼盯着食盒籃，不由得愛憐地撫摸着他的腦袋，柔柔笑着，将食盒籃遞給小豆子：“都是給你的。”
緊緊抱着食盒籃一聲歡呼樂呵呵地笑道：“美姨最好了！”
姜榕打趣道：“招呼都不打，這是要急着去哪呀？”
神色飄忽不定，尴尬地笑了笑：“我忘了還有一些東西沒買。”
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讓姜榕不由得眉梢輕撩，卻未多言，只是走上前緊拉着瑤姬的手向院內走去，毫不害臊地道：“買東西怎能比看我們一家子來得重要！”
緊随其後的寒蕭卻道：“你讓我查的事，已有些眉目，但是結果，我需要你親自确認。”
瑤姬疑惑道：“親自确認？”
“嗯，我捎了信讓無涯到欽闐城，正巧，今早客棧的夥計來報，無涯已抵達，就等我們出面，我與榕兒還在商量要如何通知你，沒想到你先來找我們，只要與他當面對質，真相即可浮出水面。”
“什麽？！”
瑤姬驚愕的神情不由得讓寒蕭一愣：“有什麽不對嗎？”
若是與無涯對質，寒蕭與姜榕必定被牽連其中，雖然當日性急讓寒蕭出面，可是事後只覺得莽撞：“沒什麽不對，你将碰頭的地點告知我，我一會就去。”
緊握瑤姬玉手的姜榕，狐疑地瞧着瑤姬，卻見瑤姬神色恍惚地撇開臉與寒蕭對視着，姜榕臉色一變，愠怒地杏眸一瞪，甩開瑤姬的玉手，淩厲的話語直道：“什麽叫我一會就去！”
瑤姬蹙着眉頭不語，姜榕卻早已惱怒不已：“你要一個人去見無涯？你想去送死嗎？”
“不，我只是去向無涯确認，又怎會與送死扯上關系？”
姜榕冷哼一聲，話音帶着不削：“無涯會同你好說好話？你別做夢了！他若見了你，還不提劍把你殺了！你體內中了慕容夜所下的‘沉息’，這種毒若不是我探過你的脈象，普通大夫根本無法察覺，中毒者就如武功盡失一般，可我一日未研制出解藥，你就一日無法恢複武功，現今的你連我也制服不了，有何本錢與無涯談？！”
瑤姬沉沉地吸了一口氣，卻不願看一眼姜榕，冷冷道：“你是我什麽人，管這麽多閑事！”
姜榕卻撇嘴笑着：“你這話對外人說，或許那人真信了，可對我姜榕說，我能信嗎？！”伸手一抓瑤姬的玉手，高舉對天，緊迫的目光逼視向躲閃不敢正視自己眼睛的瑤姬：“當年生死與共的誓言我可一刻都沒忘記！無論今時今日是何局面，瑤姬，你可以為我做到的，我姜榕一樣能為你做到！”
玉手從姜榕手中猛然一抽，瑤姬瞪了一眼姜榕，惱怒道：“這次不一樣！”
臉中盡是伎倆得逞的嬉笑：“口是心非。”忽然轉過頭看向寒蕭腳邊滿臉疑惑盯着自己與瑤姬的小豆子，即刻黯然神傷，話語卻透着堅定：“從前、現在，世事都在變，唯獨我們的友情不曾有絲毫改變，你現在需要幫助，我又豈能置身事外。”目光從小豆子身上移向了寒蕭，他什麽也沒說，可姜榕卻感受到得到，猶如船與岸，無論船漂洋多久，那一處堅實的港灣不曾改變。
瑤姬卻道：“離開這是非之地不好嗎？只要一踏入欽闐城，生死就由慕容夜掌控着，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們步入險地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你們應該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日子，而不是提着腦袋保護我一個廢人在江湖中行走。”
姜榕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打趣道：“踏出落痕谷那一刻，便知面前的道路坎坷難行，不過我相信，一定有機會咱們一同回到落痕谷看那耀眼奪目的日出，那時定有男子與你攜手到白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