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棺中人(四)
這座結界是有來歷的。
多年前,信白城因為地界原因不勝妖魔鬼怪之擾,有位神仙下凡路過,觀其不幸心生憐憫,便以神力布下結界以守它平安。有人認出那是傳說中的酒仙,就在城中設立了數十個酒仙祠供奉神位,信白城每年都會在那祭祀天神以表敬謝之意。
由于歷代祭司的精心維護鞏固,故幾百年過去,結界都未曾動搖。變故發生在四十年前誅邪一戰——沒有人能知道确切的原因,似乎也就是一晃神的功夫,守護了信白城幾百年平安無恙的結界開始轟然欲裂。
祭司與無數仙師勉力撐着,依然無法扭轉頹勢。結界支離破碎,驚慌失措的信白人四處求援,然而終究人力不比神力,無論如何努力修補,它也再回不到原來的堅固。
信白人在那時候陷入極危險的境地。沒有結界的守護,曾被擋住的鬼魔萬千蜂擁而上,民不聊生,甚至危及了與它接壤的城鎮。青玄宗也曾收到信白城的求助,遣派過不少子弟去支援,局勢才慢慢平定下來。
但那次危機距今不過四十年,如今的信白城并未休整完全,依舊不堪一擊。
寒昭和五渡從那林子裏出來,順着小路往外走,回了信白城中。
大街上很是熱鬧,粗布麻衣的壯漢婦女挑擔攜筐朗聲叫賣,賣麻糖賣剪刀的人腦門紮着頭巾,手中敲打磨挫着鐵器,響亮清脆的聲音響徹整條街。賣泥娃陶繪面具的商家笑語晏晏,就連眼角的皺紋都帶着歡快。
五渡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着,寒昭走在街上,步履緩慢。他身後沖來一個紮着雙角辮的小孩,寒昭原想躲,回眸見是個孩子,便頓了腳,任由那孩子小炮彈似地撞在自己腿上。眼瞧着她一個後仰就要倒下,寒昭下意識伸手牽了一把她的手,把她拉起來。
松了手,寒昭這才發覺自己和小孩接觸的手染上一片油膩。擡頭看,女孩滿臉無辜地瞧着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謝謝哥哥~”
身後一個穿着藕粉衣服的少婦緊忙跑來,把小孩仔細看看,松了口氣後,連連對他躬身道歉:“抱歉,實在抱歉,小女頑皮沖撞了公子,等她回去我定然好生管教!”
寒昭一只油乎乎的手還停在半空,和女孩對視着。她眼睛明亮,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本就是粉雕玉琢的可愛模樣,吮着手指滿臉好奇的表情實在是很招人疼。
連寒昭這種冷淡君子也有些忍俊不禁。他拿了張錦帕出來擦手,又摸了摸女孩的頭頂,輕聲道:“無妨。”
小女孩歪着腦袋看了他許久,正當寒昭要問她時,忽然把小手從衣襟探進去,掏了一個青葉包裹、圓滾滾的白色糯米團出來,嫩白的雙手捧着獻寶似地遞給他。
寒昭頓了一下,在小女孩期待的閃亮眼神和燦爛的笑容中妥協,伸手接了過來,看了看,蹲下身問她:“這是什麽?”
“芙蓉青葉糯米糕!”小女孩說,“信白城沒有呢,要跑到旁邊的城裏才買得到!我喜歡這個,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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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昭忍不住勾了勾唇,“好吃嗎?”
小女孩道:“當然好吃啦!娘親一月才帶我去吃一次呢,這個就送你,我生來還沒見過你這麽英俊的哥哥……”
婦女在一邊看着,聽了這句話趕忙過來捂住了女孩的嘴,滿臉歉意。寒昭站起身來,嘴角還帶着點淺淺的笑意,微微颔首,道:“夫人家千金很可愛。”
小女孩笑得眼睛彎彎,婦人無奈又寵溺地瞪她一眼。
信白人遭遇大變,似乎已經習慣且看淡了種種不幸,神情與其他城鎮的人并無不同,甚至隐隐帶着一股洋溢向上的澎湃激情,似乎很有重塑家園的沖勁。
寒昭和小孩揮了揮手,就接着往前走。五渡語調懶洋洋的,道:“真看不出,你還挺喜歡小孩子?”
寒昭回道:“心思純淨,全無不喜之理由。”
“然而并非所有小孩都心思純淨。”五渡道,“我看你是沒被小孩欺負過才這麽想。像我,我就不喜歡小孩。”
五渡原以為寒昭要答“喜惡是非在心中,非己者不可定論”——然而寒昭緩慢将那個糯米團子收進乾坤袋裏,眉目冷漠如天池邊終年不化的雪,并無思慮就淡淡啓唇道:“世間常理如是,無可反駁。”
五渡啞聲笑了笑。
“前輩似乎對寒某有不少誤解。寒某非純善之人,”寒昭微微斂眸,“只是愛我所喜,兼顧他人罷了。”
——濟世,并不因世人可愛,而是因可愛者在此泱泱世人中。
————
寒昭因為那屍鬼的行動不便而在信白城逗留了不少時間。這日終于感應到它的行動靈活了些,也終于見它從棺材裏站了起來,莫名竟有松了口氣的感覺。
寒昭把它從乾坤袋中移了出來。因為打算通過他去找到執念源頭,所以就給他套上了符陣枷鎖,一是讓他隐去身形以免引起惶恐,二是限制他的能力,以免他忽然暴起傷及無辜。
如今六月伊始,天光明媚,樹上枝繁葉茂,隐隐的熱意讓人身上起了一層薄汗。
屍鬼在人海中一步一步地挪動着,動作慢到讓人有些不耐,五渡啧啧幾聲,在它附近焦躁地回旋着,用自己的身體不斷推攘着它,哪怕知道碰不到也一直去做,心情卻因此越發糟糕了。寒昭平心靜氣看着它,“稍安勿躁,前輩。”
五渡抱怨道:“我真是……多少年沒見過這麽笨手笨腳的鬼了!”
寒昭輕輕笑一下。
就在他行進路上的一家酒樓之上,宴白流腳下酒壇傾倒,酒液淌了一地,而他低頭按劍,鬥笠之下俊朗如玉的臉上面無表情。
酒樓上氣氛劍拔弩張,店家站在一旁,看一會兒這位看一會兒那位,手足無措。
宴白流對面那位穿着翠綠衣袍,頭頂束着月白冠,一頭黑發如瀑。若是忽視他臉上那高傲不可一世的神情,勉強也算是有點仙師神.韻。
“譚仙師——”店家腦門緊張得冒汗,顫巍巍喊了一聲。“這……這……”
譚成玉不耐地擺了擺手,“有話快說,我可沒這時間和你磨叽!這信……信什麽城?”
他身邊嬌美漂亮女人微微靠了過來,低聲與他耳語:“師兄,是信白城。”
“對,信白城!這信白城為妖魔鬼怪所害,本仙師來行義的——行義,知道本仙師的厲害了嗎?”譚成玉手指一揮,怼着低頭不語的宴白流,聲音陡然拔高,“是以本仙師要喝你的酒,你就該乖乖給我雙手奉上!你以為你那壇子酒是什麽稀罕玩意?我打爛一壇又如何,再敢頂撞,本仙師就教教你什麽叫尊卑什麽叫禮教!”
宴白流幾乎要被他給氣笑了。
他的手指在腰間懸劍上輕輕摩挲着,嘴唇抿成一線,可見心情之不爽快。
他不在意這位蹬鼻子上臉的譚家“很厲害很厲害”的仙師嘴巴有多不幹淨,他只是怒他強詞奪理打爛自己千金難換的那壇酒。
酒香四溢,宴白流的心情似乎也有些飄忽起來。
他其實酒量不大,易醉,喝酒只敢淺酌不敢牛飲。但喜歡酒香,也以贈酒為樂——這壇酒是信白城每百年才出一壇的長安樂,酒香濃郁,奢貴異常,他原想把這壇酒帶回去贈予寒昭,萬萬沒想到半路出了這惱人的變故。
宴白流心情不好,語氣自然也冷了下來:“禮教尊卑?呵……恐怕還輪不上你這種狐假虎威的貨色來教我——譚家禮義教學向來出色,有你這般人在外猖狂,不知會敗了多少譚家名聲。”
譚成玉沉了臉下去,滿面陰毒。
宴白流紅衣勝楓,焰火般明豔。這酒樓此處房椽上牽着一條細繩,載着一柄又一柄紅油紙傘劃過窗外,屋外燦爛的光投射進屋裏,紅傘下也隐約映着紅光。
只是這景色如今卻無人注意。
在宴白流眼中,譚成玉惱羞成怒的模樣只顯得可笑,便不屑地嗤笑一聲,側身随意往下一瞥,不料眼中陡然撞進一抹素白的顏色。
宴白流微怔,心中似有清風送爽,惱怒煩躁的心情緩緩平靜下來,緊皺的眉也舒展開。
回過頭看了一邊怒而欲拔劍,卻被身邊嬌美女子驚呼一聲阻攔住,表情扭曲可笑的譚成玉,宴白流眼簾微收勾唇一笑,而後抱着手臂輕靠在窗邊,等待那道素白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進。
眼看着那身似攜有月華無數的身影走到串聯起來的紅傘之下,宴白流嘴角的笑意便帶了點壞,随手撥了細繩兩下,繩子微顫,連帶着它上面的紅傘也在微微顫動。
宴白流修長手指握着繩,悠閑自在地靠着窗,喊道:“——寒昭!”
寒昭白袍微轉,回身來望。
正此時,宴白流眉眼一彎,将手中繩子猛力一蕩,簌啦啦一聲響,數十紅傘從繩上脫開,飛入半空有一刻的停滞,往下緩緩飄搖。
耀耀天光穿透油紙傘傾瀉而下,紅光染了滿街的豔色。
寒昭仰頭看着飄搖而下的紅傘,平靜無波的眼眸似乎也終于有了別的顏色。他鬼使神差地擡手接住一柄紅傘,清淩淩的目光越過一片紅傘面往上望去。
宴白流倚在窗邊笑吟吟地看着他,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又道:“——別來無恙啊。”
風起,聚攏的紅傘被吹散飛入空中。樹葉沙沙作響,飛入兩人視野中。
寒昭與他靜靜對視着,片刻後,眼睫微顫,嘴角竟浮現一抹溫柔平和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三師弟出場次數真的少嗎……其實……我自己覺得并不啊…而且你們難道沒感覺每次三師弟一出場就cp感爆棚的嗎!!!!有他在為什麽你們會覺得是無cp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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