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白喜事(九)
如此不雅事,寒昭已經好久沒做過了。一做卻是兩次。
五渡還在笑他:“你不是說你要守什麽規矩嗎?這時候怎麽不見你守規矩了?哪條宗門規矩寫了弟子可擅越他人門牆了?”
寒昭覺得無言以對,半晌才道:“不得已而為之。”
五渡:“裝裝裝吧,還不得已,誰逼你了?”
寒昭:“……”
寒昭按照自己的記憶走,穿過兩個貼了殘囍的柱子之後,不小心邁入了靈堂。
白色蠟燭點燃圍成了一圈,幽幽燭火将一樽棺木包圍其中,一邊的案幾上放着一個靈牌,白色的布垂下來将它蓋實了,名諱未露半分。
五渡道:“你要不掀開看看?”
寒昭道:“此舉不好。”
五渡:“嚯,你還來是吧。那你說說哪兒不好了?”
寒昭道:“這不知道是誰的靈堂。”
五渡:“管它是誰的靈堂,你掀開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寒昭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伸手掀開了那層白布。
吾兒張資成,字成安……
五渡道:“你瞧這不就是了嗎?”
寒昭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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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呼的一陣邪風出來,蠟燭先是被吹斜,被拉長了不斷搖曳,再是噗的一聲輕響被完全吹熄了。
整個房間陷入一片黑暗中,門口的光微弱到微不可計。很快,嘭的一聲,門也被砸上了,房間最後一絲亮被遮住,伸手不見五指。
寒昭靜靜等着,聽見棺材嘎吱一聲被推開,之後是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響動,想來應該是有人從棺材裏坐起了身。
“看來是有貴客來訪啊。”棺材裏的人輕笑出聲,“氣息很熟悉,上次可也是你?”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寒昭覺得他的聲音和上次比起來好像要順耳不少。這回就好像是破敗的機械上了潤滑油,聽起來會稍微好些。
寒昭道:“是我。”
“哦?那麽請問有何貴幹?”
寒昭沒有直接開口問他想知道的,只是淡淡道:“來問你的名字。”
“名字,按我們的規矩是不能說的。”張資成低笑一聲道,“你換一個問題問吧,我最近心情不錯,允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寒昭問他:“你的新娘,和崔家有什麽關系?”
“關系?她和崔家可沒什麽關系,也許只是想見崔夫人一面吧。畢竟她們可是義結金蘭的好姐妹……”張資成的聲音聽起來笑意盈盈,道,“啊,對了,怪我不仔細。你們大老遠趕來也累了吧,要喝些水嗎?”
寒昭抿了抿唇,回道:“不用。”
張資成輕笑一聲,道:“那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盡快問好了。”
寒昭還在醞釀中,五渡就忽然開口:“小子,好了,別再問了。”
寒昭還沒回應,張資成就已經饒有興致道:“哦?為什麽?”
五渡道:“該問的問題,問一個就夠了。”
張資成又笑一聲,“你們遠道而來光臨寒舍,我倒是想多留你們一會兒。不過既然這位……老兄都開了口,那我就不多做挽留了。”
五渡道:“那還真是多謝啊。”
張資成:“不謝不謝。”
随後五渡就帶着寒昭飛快跑出了張府,等寒昭揭了隐身符,五渡嚴肅地在他身邊繞着圈子,道:“我看出他是誰了。”
“誰?”
“鬼王麾下束白,以善欺詐與性狡黠為名。”五渡道,“他口中的話,只能信兩分。他說的……允許你多問幾個問題可能是假的,說崔夫人和他的新娘義結金蘭也可能是假的。你如果多在那裏待着、多問了一個問題,你可能會被留下你身體的一部分。”
寒昭道:“他打不過我。”
“光打是打不過,可人家自然是有人家的辦法。”五渡說,“你說你都活了百來年了,做事還不知道要有萬全準備才行啊?”
寒昭沉默一會兒,道:“那他說的,有規矩是不能說名字也是假?”
五渡道:“這是真的。”
“為何?”
“鬼王給他們設的規矩可多了,這誰能知道原因。”
寒昭又問:“這鬼王,究竟又是什麽人?”
五渡不願回答,就道:“這個……哎呀,鬼王是鬼咯,他哪兒是什麽人啊,他是鬼啊!”
寒昭看了他一眼,住了嘴。
——
回到崔家,府中盡是悲怆之氣。寒昭在人群中環顧一圈,找出了之前見過一面的侍從,開門見山:“和王家結親的那位姑娘,你可知道是誰?”
那人被吓了一跳,見是寒昭在問,回頭乖順道,“小的聽說過,王銘桉嘛。”
寒昭微微颔首。
他接着道:“聽說她可是個災星。從前是崔夫人的侍女,但是後來因為她在的地方肯定沒好事發生,老爺就把她趕出去了。”
寒昭問:“那你可知她與崔夫人之間有什麽恩怨嗎?”
“他們婦人家的事,我可不曉得。”他撇着嘴,“這事,仙師要想知道,就應該去問問看崔夫人生前的婢女。”
寒昭點點頭。
那人看寒昭神色有異,心中雖是好奇,可也沒有多問,福了福身就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寒昭在原地站着思索了片刻,找到了崔夫人生前侍女。
“王茗桉?她呀,我記得,她運氣可差了,還會帶壞別人的運氣,害我們連和她走一起都不敢呢。”
“笨手笨腳的,一遇見她就要倒黴。”
“夫人生前也很不喜歡她,不過對她也不是很差……”
“那你是沒看見王茗桉走的那天晚上……不是大雨傾盆嗎,夫人在國宴上受了氣,發脾氣要她馬上滾出崔家。她求夫人留她一晚,夫人不幹,拿棍子頂了她一下,這一頂就出事了……
“王茗桉不知道和誰茍合,竟然有孕在身!夫人這一頂正好打在她肚子上,孩子流了,她還暈血,在地上躺了一晚,又淋了一晚雨……
“再後來,聽說她再也沒辦法有個孩子了,又因為沒有及時調理身上還落了病根……說起來也是慘,真不愧是王茗桉吶……她運氣太差了!”
五渡悄聲道:“這哪兒是運氣問題。”
寒昭聽完這話,也就把這事情始末弄了清楚。只是寒昭關于這件事,心中還有個疑問,就是不知道張家用的什麽法子,讓一個好好的姑娘變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要是還能用“運氣不好”來形容,那也太牽強了。
還陽之法寒昭未曾去了解過,但按字面意思理解的話,還陽,應該只需要找回死者魂魄,再渡以精氣就好了。人喪失精氣就會死,但不會化作屍鬼……這就是疑點所在。
其中還有什麽特殊的環節存在。
——
寒昭本打算只在寒水鎮待到崔夫人頭七,未曾想鎮內活死人數量猛然增多,為控制感染規模繼續擴大,寒昭甚至來不及思索數量增大的原因,就已經不得不留下。
五渡這些天在他身邊似乎待的很快活,也沒有生出要走的意思。寒昭倒也很适應他在身邊說話,畢竟一個人有時候确實有些無聊了。
‘活死人沒辦法治、只能等死’這種話的委婉說法,寒昭已經對整個鎮的民衆說過了無數次,但每天依舊有無數人說:“仙師能不能救我?”“仙師這真的沒有辦法嗎?你要不要想想辦法,我真的還想活着!”“神仙不都是無所不能的嗎,為什麽你不行??”
寒昭……說實在的,他不怕死不怕痛,不怕離別不怕背叛,獨獨就怕這個。
誠如五渡所說,“仙不救我何以稱仙”其實已經是深深紮根在民衆腦子裏的想法,因為仙道修者可上天入地、揮劍斷金,做到了他們做不到的事,他們就覺得仙師無所不能。
任何事,只要求一求仙師,就一定可以迎刃而解。
——如果連這都解決不了,他還配做一個仙師嗎???
寒昭這裏勸一個那裏勸一個,往常的冷面反而成了他們怒火高漲的原因之一。他在那忙得焦頭爛額,五渡則在他身邊悠悠地說:“仙修難做啊,是吧?”
臺下喧鬧,寒昭本就疲于應對,此刻更是懶得理會他的話了。
“仙修千好萬好,在這些人心裏都是應該的。一旦有什麽做不到,一旦有哪裏露出弊端,他們就會說:不過如此,真是太讓人失望了。”五渡自顧自道,“不過嘛,鬼修魔修可就不同了,他們心裏我們該千壞萬壞的,偏偏有那麽些時候對他們好了一點點,就恨不得感激涕零了。”
寒昭沒理會他,還在那裏朗聲喊着:“無解,無解,不要問了,無解!”
真是他百年難得一見的脾氣暴躁。
五渡看他如此,開懷大笑,道:“仙魔妖鬼,就你們活得最慘,做什麽都得遷就別人,不逍遙不自在,完全談不上快活嘛。寒昭,你看看這些人的臉啊,你說你修仙,到底是為了什麽啊。”
寒昭頓住了,一時也有些怔松。他茫茫然地站定凝視這些不斷怒吼、大哭、嚎叫的人,他們的臉因為種種情緒的雜糅而變得扭曲、變得可憎。
寒昭也不明白自己為何修仙。
他被厲曜所救,從小就長在了仙門,所想是仙門法規,所念包納了天下蒼生。不僅如此,他還有極高極高的修仙天賦,再讨厭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天資,這讓多少人望塵莫及。
回顧往昔,寒昭才想起,他修仙只因為習慣修仙,适合修仙。
“仙師!仙師!!你可是仙師啊,你怎麽會有無法做到的事情!!求求你幫幫我們吧,我不想死啊!”
“一定……一定有別的辦法!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為什麽要讓我們忍受這種痛苦??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麽狠毒的仙師!”
“讓宴仙師來吧,宴仙師殺了五十條蛟龍,他一定比這個花架子厲害多了,讓他滾回去!!”
“滾回去!!滾啊!”
“宴仙師,宴仙師!”
後面就是“滾回去”和“宴仙師”兩種聲音整齊的交織了。
寒昭站在高臺之上,又一次體會到了自己還是毛頭小子的時候,面對千萬人的責罵時,那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五渡輕輕道:“這個宴仙師是誰啊。”
寒昭微微垂首,道:“我師弟。”
五渡哎呀一聲,道:“寒昭啊,你混的好慘,連你師弟都不如了。”
寒昭沒有說話。
臺下的吼聲愈演愈烈,寒昭擡起眼冷冷掃視他們一眼,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好欠揍啊。”五渡看着他們扭曲漲紅的臉,嗤笑一聲回過頭道,“寒昭,是不是很想打他們?”
“真是的,他們怎麽能這麽說你呢,對吧?”
“這些人的樣子——太市儈太醜惡了……我可不是貶低。你好好看看,他們值得你愛嗎?”
“……不值得,對吧?”
臺下的氣氛達到了高潮,聲浪一波接着一波。寒昭站在臺上,竟然慢慢平靜了下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寒昭靜靜伫立好一陣,才開了口。
“五渡,就像你之前說的。這話,我也想還給你,世上沒有值得與不值得……”
“只有願,與不願。”
寒昭垂眸,眼中光芒被長睫遮住。他手心之上光芒微閃,一把長劍由天降,狠狠砸在了高臺之上,轟隆一聲,石臺炸裂,飛沙漫天,激蕩的靈力自以劍身為中心,重重擴散,似水紋般震了出去。
臺下的聲浪猛地小了,所有人都被這無形的力道不住往後推着,越推越遠。
五渡沒有實體,一下子被狂風打散了形體,半晌才慢慢凝聚過來,這才看見,這巨大的劍身,劍鋒中豎穿一道紅芒,就似湧動的血。
五渡震驚道:“忘……忘川!”
寒昭白衣翩飛騰空而起,踩在巨大的劍柄上借力一躍,腳尖剛點在樹枝上,手就握住劍柄倏然一拔,又是轟隆一聲震響,劍在他的手中慢慢縮短變小,化成了和尋常劍無異的模樣。
他靜立在樹枝之上,等待着風沙散去。
而鎮民們剛站穩了腳跟,俯下身低聲咳着,就聽見一道冷然而明朗的聲音忽然響起。
“——既然不想死,就要付出代價。”
“受我一劍,保你無恙。”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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