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小巫山(八)
宴白流眉梢一挑,立馬拉上落後他一步的寒昭,跟着那尚家弟子疾行出去,“怎麽回事?”
那弟子根本無暇顧及他拉上的人是誰,只顧得哭得抽抽噎噎,一句話斷成了三句說:“我們、我們昨天被大師兄留下來……找,找那個溜走的鬼東西,可是找了大大大半夜都沒找到……今早天一亮,大師兄歇息的地方、大師兄他就嗚嗚嗚……”
宴白流聽得雲裏霧裏,“你大師兄不見了?”
寒昭直視前方,淡淡開口:“想好了,再開口。”
那弟子被他的突然出聲吓得一哆嗦,僵着臉側頭往寒昭臉上看。寒昭眼珠一轉,黑沉的眼眸靜靜地和他對視一眼。他眼睛裏似乎含着冰,把人家凍得一激靈。
宴白流看笑了,道:“你一個仙修,怎麽膽小成這樣啊?羞不羞?”
弟子漲紅了臉,期期艾艾道:“我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寒昭又問,“你們找人找了一夜,今早發現尚銘從歇息的地方消失了?”
弟子怯怯地點頭。
寒昭略微颔首,和宴白流交換了一個眼神後,欺身揪住弟子衣領,不顧他驚詫又恐懼的慘叫,騰地一下踏上飛劍往小巫山去。
宴白流往他們的背影望了一眼,耳邊聽着青玄城百姓的紛紛議論。
有幾個指着寒昭漸行漸遠的背影,啧嘆道:“瞧啊,那位!可否是來幫我們除妖的仙師?”
“興許吧……話說回來,我今早上起來感覺身上怪怪的啊,還躺到了外邊的大草棚上!也不知是怎麽一回事……”
“诶,別說,我也是那裏醒的。好多人都睡在那兒啊,平日都沒有這樣的狀況……這事是真蹊跷……”
“莫非是山裏的妖怪,本來打算把我們一口吞了,但又吃飽了沒有繼續?”
“怎麽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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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可能?那什麽……那什麽孫家的兒子,欺男霸女的那個畜生,不就失蹤了嗎?他那麽胖,夠那妖怪幾天的口糧了!”
“嘿,那你說這事還真有意思。莫非,那妖精是來替天行道的,而不是禍亂人世啊?”
“那你也得先瞧瞧之前發生了什麽事……枉死的人可多了。”
宴白流輕笑一聲。
他伫立客棧旁邊,一個渾身髒亂的乞丐小孩躲在柱子後邊,小心翼翼看着他。
宴白流餘光瞥見了,勾唇笑了笑,去早點鋪買了幾個白乎乎熱騰騰的包子,回來找到他,蹲下來遞給他,對他道:“小弟弟,幾歲了?”
乞丐樣的小孩沒理會他的話,那只幹巴巴的手急忙搶過他手裏的包子,正張嘴開咬,才意識到自己這麽做不太好。一下子整個人都僵住了,嘴巴張得大大的,捧着手裏的包子眼巴巴瞧着他。
宴白流見他一副口水都要滴出來的模樣,捏了捏他的臉蛋,失笑道:“愣着做什麽,吃啊。”
小孩欣喜若狂,先是閉了嘴迫不及待湊到鼻尖深吸一口氣,咽了口口水,才忍不住咬了一口,一邊囫囵嚼着一邊看着他道:“你……你是仙師,那你會幫我們除妖嗎?山上那個,很大很大的妖怪!”
宴白流目光如暖陽,笑得極燦爛,柔聲道:“當然啦。”
“那我告訴你!”小孩猶豫了一會兒,小聲說:“那個……其實,曹老爺曹夫人去酒仙廟的時候……我、我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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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昭騰雲而上,手裏提着腿哆哆嗦嗦,壓根站不穩腳的那位尚家弟子。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子剛開口,就被灌入嘴的風嗆了一下,咳了咳才道:“寒前輩,我叫尚安,字、字字崇仁……”
寒昭淺笑一下,道:“字起得還不錯。”
尚安這才略感放松,道:“謝、謝過前輩……”
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擡眼去看寒昭的臉。
寒昭迎風而立,一頭黑發和身上衣服随風飄着,面容冷峻神情淡漠,身上帶着一股極震懾人的氣場,一看就是位高權重、實力高強之輩。
尚安閉了閉眼,忍不住松了口氣,胸中大石終于落了地。
然而他再一睜眼,看到的又是被微縮了的房屋和飄渺的霧氣,那種可怕的高度感一下子把他唬住了,身子忍不住哆嗦起來,想掙紮卻又不敢。
寒昭瞥他一眼,心道:“讓此類恐高的孩子學禦劍,還真是難為了。”
他又詢問尚安晚上搜山的時候有無異常,尚安道:“沒,沒發現什麽異常……就是酒仙廟前邊有、有好多飛濺的血……”
寒昭嗯了一聲,腦中靈光一閃,又問:“酒仙神像你們查看了嗎?”
尚安道:“看、看過了,大師兄親自看的……說是沒有問題。”
寒昭眸光微暗,心中便有了幾分推測。
此時已經到了小巫山半山腰,寒昭拎着尚安的衣領剛把他放下,幾個青衣弟子便看見了,在不遠處躊躇着,眼裏閃爍着激動又克制的光,似乎在猶豫該不該上前。
和宴白流的入世享樂不同,寒昭是避世。他只是偶爾下山,大部分時候都在青玄宗過着不理世事的日子,無論誰求上門來都只會冷冷拒絕。
但寒昭是可以與厲曜比肩的曠世奇才。聽聞年輕時英勇果決、善良仗義,性格和如今行走九州、路遇不平必拔刀相助的宴白流如出一轍。
只是不知何時、不知為何變了性情。
關于此事,傳聞甚衆。有人說,是被邪祟竄了心,純粹換了個人,才變成如今這鐵石心腸的模樣;也有人說,是多年前那次誅邪之戰入了魔給他打擊太大,才從此隐世不出;還有人說,是厲曜逼迫他行了不義之事,使他感到良心有愧,自那後無顏面見蒼生。更有人說,其實是寒昭青年時出宗行義,幾回被百姓傷透了心,才不願再度與人坦誠相待……
不論是非真假,都已經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現在充作茶餘談資,還是有不少人津津樂道。
除此外,寒昭身上舉世皆知的一點,就是他的實力。
寒昭目光往那幾個尚家青年身上一掃,對方一驚,立馬微微彎腰,拱手作揖,等到寒昭視線移向別處時才放下手來,輕舒一口氣。
寒昭徑直走向那石像。
一層瑩瑩如月華的光附在他手臂上,在他蹲下身,手掌碰到石像後靜靜流動着灌入了石像之中。
漸漸地,石像表面浮上一層黑紅色的液體,汩汩流淌着濡濕了地面。
他身後的尚家弟子忍不住輕呼出聲。
寒昭眉目極冷,正垂眸将自己的靈力灌入神像之中。聽見了背後的動靜,他薄唇輕啓,淡淡道:“息聲。”
于是背後的聲音即刻消失。
不足片刻,石像中傳來一聲驚天動地、飽含怨怒的吼叫聲,寒昭手下的石塊微微顫抖了一陣,一簇黑色煙霧倏然從石像縫隙中竄了出來,只用了一息就化成了人形,迅猛拍向寒昭胸膛。
尚家那幾個弟子相繼拔劍嚴陣以待,又覺無處插手,只能硬着頭皮喊道:“寒前輩,小心!!”
然而寒昭不閃不躲,目光甚至沉寂如一潭死水。
此時,老頭迎面而來的掌風已撲至他面前,掌心湧動的陰氣幾乎要觸到他的鼻尖,好似下一刻就要将這張清隽無雙的臉拍得血肉橫飛。
老頭似乎已經在心中料定了他這樣的結局,一雙眼中已染上了急迫和瘋狂。
尚家弟子正為他捏了一把汗,卻見老頭臉上剛浮現一抹胸有成竹的陰毒笑容,下一刻又忽然頓住。
如同時間在那一剎停止,定格了他可笑的姿态。
寒昭輕笑一聲,站起來,轉身對他們道:“縛仙索,借用一下。”
幾個尚家子弟這才從怔愣之中回過神來,一邊疊聲應着一邊從乾坤袋中掏出了縛仙索,小心翼翼遞給他。
寒昭對他微微颔首,接了過去,就轉回身把它死死捆住。
老頭雙目圓睜,鼻孔噴氣,一副不服不願的模樣,卻全然不能動彈。
寒昭面無表情地死死勒了一下它的脖子,見它一副眼珠都要瞪出來似的可怕模樣,心中居然頗感好笑。
鬼魅之流,為人死後魂魄所化,故品行有好有壞。但他們都有個特性,就是哪怕敵人做出完全不會威脅自己存亡的動作——就比如勒脖子,也會像是真人一樣做出反應。
“前輩,他這為什麽會……?”
寒昭道:“凍僵了而已。”
他垂眸看了看冰雕般凝滞住的老頭,微微皺了皺眉。
因為他不喜歡動嘴皮子,問話這種事從來不會是他做。尤其——還是向一個一看就不會配合的鬼物問話。
寒昭沉吟片刻,不顧那老頭越瞪越大的眼睛,徑直擡手按在它的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