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巫山(七)
破敗的酒仙廟前,一衆青衣弟子彎腰恭順行禮。因邪祟精氣大跌,小巫山上籠罩着的濃郁陰氣也漸漸散開,月亮蒙着一層薄紗從雲後露了臉出來。
月光穿過樹葉間的空隙灑落林間,投射在地上。
宴白流瞥了一眼身邊神色漠然,正淡淡收回方才擲劍的手的人,輕笑一聲,也不同他說話。依舊斜倚着樹幹,随意道:“別忙着帶它走。這家夥沒死透,我待會有事問它。”
幾人直起身來面面相觑,而後尚銘抿着嘴唇試探着開口,道:“……宴、咳,宴前輩,這邪祟殘酷暴戾,一舉重傷我尚家莊十餘家徒後逃竄,實屬兇物!如今,被父親要求必須帶回本家,您看這……”
宴白流伸手捉了一片樹葉在手中把玩着,淡淡道:“我并無為難之意。只是青玄城是我青玄宗的地界,這只邪祟跑來我們這裏擾亂民生,前因後果,我還有需要了解的地方。”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聽起來穩重可靠,和他平日說話的語調不大相同。
尚銘捏了捏手掌,深吸一口氣,妥協道:“不知前輩留宿何處?”
宴白流道:“明日巳時,運來客棧。”
尚銘抱拳:“小輩明白了。”
一衆青衣這正要下山,忽然一個落在後邊的弟子狠踹了那老頭巨大的腦袋一腳,呸地一聲道:“遲早把你這該死的東西碎屍萬段!”
這道聲音在安靜之處顯得尤為明顯,宴白流目光滑到他身上,淡淡瞥了一眼。
是個相貌清秀,神情略顯疲态與悲痛的年輕人。
想來,是尚家莊那被邪祟重傷的十餘人裏,有他萬分關切的人,這才如此急火攻心、悲痛欲絕。
他前一位弟子回過身來,嘆一口氣,輕聲催促他:“阿誠。”
被喚作阿誠的弟子咬牙嘟哝一聲“知道了”,又擡腿狠踹那趴地不起的老頭幾腳。然而一不留神,錯了位一下踹到了它的嘴邊。阿誠霎時眉頭緊鎖面露嫌惡,正縮回腳要跟上前面的人——
此時,異變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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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氣息奄奄的老頭一嘴咬住了阿誠的腳踝,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瞬吸幹淨了阿誠的血。他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啞而享受的吼叫,被雙劍之一死死釘住的身軀開始艱難地扭動着。宴白流凝神一看,頓覺不妙,手作劍指勢,正要出手,卻見老頭故技重施,一陣濃郁的白煙砰的一聲猛然炸開,立于此方天地者皆眼不能視物。
情急之下,宴白流眯了眯眼,在空中潦草畫了風符,見其微光一閃便往前一拍,一陣大風席卷而來,只一瞬就吹散了煙霧。
然而平地徒留一柄長劍斜插着。
宴白流沉默片刻,擡手召劍回鞘,铮然一聲,也使得一旁呆愣住的幾位弟子回了神。宴白流道:“節哀。”
方才和阿誠說了話的男生神情恍惚,半晌才眉目緊鎖淌下淚來。
同行的都是尚家子弟,雖然提不上感情深厚,但好歹有幾分同門之誼。往日活蹦亂跳的一位師兄弟,一眨眼就沒了蹤影,任誰心裏都不會好過。
宴白流輕嘆一口氣,道:“既然邪祟已經再次逃竄,我也不再多留。你們小心為上,告辭。”
“宴前輩好走。”
隔了好一陣,尚銘強自鎮定,推了一把身邊的弟子,狠狠道:“你!你去看,看看尚誠的屍體怎麽樣了,好歹也要入我尚家祖墳的東西,得留個體面樣。”
這一處多灌木,剛才尚誠停留的地方正好和他們隔了一個彎角,恰好被及人小腿的灌木擋住了。
被他推得一踉跄的弟子強壓下心中的委屈,顫巍巍走上前夠着脖子看。頃刻,發出一聲尖叫:“阿誠!!!阿誠的屍體呢?”
尚銘一愣,三步作兩步走上前把他一把攘到邊兒上去,自己伸長了脖子看。
的确,只留下一襲尚家族袍,內裏卻空蕩蕩一片。
幾個跟上了查看的弟子都下意識咽了一口口水,道:“大、大師兄,我們現在……下、下山吧。”
尚銘卻揪着灌木葉子一聲冷哼,傲然道:“下什麽山啊,一群慫貨!我尚家的口糧白給你們吃的?”
弟子們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做的什麽打算。
和尚誠親近的那個弟子緩緩走上前,經過那個拐角,想要收回他的衣服,被尚銘一片飛葉劃傷了手。
尚銘道:“尚景,你在幹什麽?!”
尚景深吸一口氣,道:“我要把尚誠的遺物收回去!”
說着,又彎腰去夠。然而尚銘一聲大喝:“停下,我不準!”
尚景擡頭看他,兩拳緊握。
尚銘冷哼一聲,輕蔑的目光從這些人身上拂過,“鼠目寸光!你知道那邪祟會在他衣服上留下什麽東西嗎,染到人身上會發生什麽?不知道吧!不知道就對了,不要去碰!尚景啊尚景,尚誠一個人送死還不夠嗎?搭上我們的命你才高興?你要知道,我是尚家少族長,你們的大師兄!你們這一百條狗的命都抵不上我一個!懂了沒!”
尚景牙關緊咬,慢慢垂下手,道:“我……懂了。”
尚銘冷哼一聲,衣擺一揮,“搜!把這一塊兒地方給我搜幹淨,我還不信了,一個重傷了的鬼東西,能跑遠到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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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白流全然不知酒仙廟處此刻發生的事。他嘆了口氣,道:“說不定又少了個青年才俊,可惜啊可惜。”
寒昭表情淡淡的,并無動容。
宴白流心中惋惜了一陣,沒話找話道:“寒昭,你看那尚家大師兄,和他們族中長輩尚一錢是不是一類人?”
尚一錢,貪生怕死、愛慕虛榮,最愛行踩高捧低、陰奉陽違之事,算是世間一大笑料。
寒昭眉目冷清,“背後議人是非,非君子所為。”
宴白流不理他,嬉笑道:“但是你心裏保不定也這麽想的,是吧?”
寒昭一雙黑沉的眼眸睨他一眼,宴白流立馬捂嘴噤聲。
半晌,他又問道:“還有啊寒昭,你不是好好看着那些人嗎,怎麽突然就上來了?”
寒昭目視前方,“有百姓剛才的狀況和尚家弟子一樣。我上來,是想制住它。”
宴白流了悟,“怪不得。”旋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看那醜東西離下一次折騰不遠了,等到時候,我把立大功的機會讓給你!怎麽樣?”
寒昭輕嗤一聲,道:“我不用你讓。”
宴白流喜上眉頭,道:“那你讓給我?”
寒昭目光緩緩移向他瑩白如玉的臉頰,似乎很不理解為何他能如此嬉皮笑臉、厚顏無恥。
宴白流嘆了一口氣,愁道:“想想看,我這約莫三四個月沒回去過了,也全忘了要通報一聲,到時候免不得師父掌門一頓罵!扛個功勞回去,好歹輕松些。”
寒昭只道:“自作自受。”
宴白流還在求他:“寒昭,我可是你師弟啊,這時候你不應該護着點我?”
寒昭:“不護。”
宴白流一頓,委屈巴巴道:“世上竟有這種罔顧情誼之輩、忘恩負義之徒!好歹我也送了他兩壇子好酒啊,他怎麽狠心這麽對我!寒昭,你最懂,你說是不是?”
寒昭:“…………別耍這種嘴皮子,還不如早些負荊請罪來得劃算。”
宴白流:“……很好!寒昭,這回我記着你了。”
寒昭:“……”
兩人把那些因為沒了控制而暈倒一片的人各自安置好,就回客棧休息了幾個時辰。晨起沒多久,一個灰頭土臉的青衣小輩提劍闖來,站在樓下四處看都沒瞧見人,又急又慌,撲到掌櫃那裏去問。
正巧宴白流帶着鬥笠下了樓,那弟子一眼認出他來,霎時見了救星般一頓哭嚎:“宴前輩!!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