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巫山(一)
四五月陽光明媚,氣候宜人。
大馬路上一聲吆喝,趕驢人的鞭子往驢屁股上一抽,老驢撅起蹄子嘶鳴一聲,就撒開蹄子跑了起來。
噠噠噠的驢蹄聲輕快地響着,和街上叫賣聲講話聲混雜在一起。驢車上壘了一袋一袋大米,和四處堆砌的麥稭糧草一起微微颠簸。
一紅衣少年兩手撐在腦後,仰面躺在麥稭堆上,一頂破爛鬥笠蓋住他大半張臉,只能瞧見他嘴裏閑來無事咬了根狗尾巴草,嘴角似有似無地噙了一抹笑。
“小公子要去的地方馬上要到了。”車夫道。
少年悠然應道:“是是,我再歇會兒,等您到了再喊我聲吧。”
車夫咧嘴一笑,應道:“好嘞!”
他揮鞭趕着路,沒一會兒就到了青玄城。車夫拿汗巾抹了把汗,拉着驢子找了家酒樓歇腳,車上的紅衣少年也跟着坐起身來,拍了拍身上草屑,将鬥笠扣在腦袋上。
車夫剛要同他講話,便看見他從驢車上一躍而下,笑眼沖自己拱了拱手。
少年想了想,又走進酒樓掏錢買了兩壇子酒,出來塞進了車夫手裏,道:“喏,謝過大哥一路關照。”
車夫又驚又喜,連連推拒道:“使不得使不得。”
少年眉眼彎彎道:“既然幫過了我,就不要同我客氣了。來,拿穩當了。”
車夫就只是車夫,一輩子進酒樓也不過買上二兩燒酒罷了。可這少年給他的這壇酒,隐約一股濃郁醇香,怕是他有錢也不敢買下的好酒。
車夫微微聳動鼻子,似是有些意動。紅衣少年勾唇笑了,又推他一把,道:“大哥且收着吧,莫非是要眼睜睜看着我良心難安才作罷嗎。”
車夫便接了過來,笑着:“既然如此,就謝過這位小公子了。”
少年低低笑了兩聲,把手裏一壇子酒抛了兩抛,背過身去擺了擺手,道:“無妨,不礙事。”
Advertisement
見他一身紅衣往前行去,車夫才低着腦袋聞了聞,喉結一滾喃喃道:“……這酒好香,是什麽酒?”
青玄城是貿易城,往來商販不絕,錦衣玉袍的達官貴人亦随處可見。少年随便尋了一處茶樓坐下,把手裏一壇子酒放在桌上,又把鬥笠拉低了些,喚過小二來給自己倒上茶水。
他一身紅衣似火奪目非常,一只破舊鬥笠也蓋不住他滿身華貴之氣,踏入茶樓的人難免多瞧他兩眼。
此時,幾個光膀子的農夫也走了進來,拉着褲腳坐在茶樓椅子上,擡手招呼小二灌上一壺茶。
“最近小巫山是又鬧了什麽事了嗎?”
少年聞言指尖一動,微微擡頭。
那幾個農夫還在說着:
“我就說小巫山是個詛咒之地吧!上回神廟忽然起火,牽連了周邊好一圈農戶,這次呢?接連沒了幾戶人家,憑空消失,你就說怪不怪吧?”
“話說上次天降神火燒了小巫山酒仙廟,多少人看見了,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你不信自己去瞧,焦黑一片呢,真是天公作祟……”
“怎麽無緣無故就這樣了?老天降罰也得講道理不是,依我看吶,是山裏有人做了逆天之事,召得天神震怒,一氣之下這才……”
少年又垂下頭去,想來是心有所感。
給他添茶的小二也随口抱怨了一句:“怪只怪小巫山離我們這近了,真是鬧得人心惶惶!”
少年淺嘗一口茶水,問道:“這什麽時候的事,我怎的不知?”
小二道:“也就這兩月……小的再多嘴一句,公子好奇是好奇,可萬萬不要想着去那山頭一探究竟。”
少年好奇道:“此話怎講?”
小二道:“嗨,您有所不知啊——這小巫山近來可邪乎着呢。聽聞山頭來了個千年老妖,威力無窮又極為嗜血,上山除妖的散修不少,但大多一去難回。”
少年疑惑道:“既然如此,為何不請來宗門世家除妖呢?”
小二愁道:“怎麽請,誰來請?禍害的都是些普通老百姓啊,別說是沒錢了,就是有錢,一人百金怕是也請不來宗裏那幾位……”
少年訝異道:“還有這事?”
“自然,”小二嘆道,“更別提世家了,江譚雲尚四家,哪個比青玄宗好請?只求快些讓仙師們出來行義吧……唉,無論如何,有總比沒有強。”
他口中所謂“行義”,指躬行仁義。仙家信條一言蔽之,乃以仁德心行仗義事。當妖魔鬼怪橫行于世、使得百姓生活不得安寧之時,仙修人士出門歷練,幫助百姓除妖鬼斬邪祟,此為行義。
修士行義的時間通常集中在六七八.九月,這段時間又被稱為劣時、鬼期,是各種鬼魅邪祟格外活躍的時候。宗門世家若是要派遣小輩出來歷練行義的話,也多是挑的這幾個月份。
而今五月中旬。想來離鬼期也沒多久了,這些百姓才甘願忍耐着吧。
少年聲音中含着似有似無的笑意,道:“也是。”
“小二,這邊兒!”
“來了來了,這就來!”小二沖身後喊了一句,又扭頭來給少年鞠了鞠躬,“我這就去了,您慢用啊。”
少年微微颔首。
見小二道身影遠去,他才略微擡頭,白皙如玉的手指搭在下巴上摩挲了兩下,饒有興味道:“小巫山啊……”
此刻,寒昭也剛好從劍陵山下來。
他一身藍色弟子服,腰系玉帶,眉目冷清,顯得秀雅至極又冷漠至極。這般好容貌一旦被賦予攻擊性,就令人不敢逼視。路人從他身邊匆匆走過,連一個敢擡首看他的都無。
“寒仙師又來了。”藥材坊內一明眸善睐的少女手裏捏着算盤撥了兩撥,道,“這次仙師要求什麽藥呢?”
寒昭遞去一張薄紙。
少女接了下來,細細看着。半晌後從旁拿了毛筆在紙上略為勾畫,拿起來又遞還給寒昭:“這幾味我們這有,只不過要寒仙師拿九頭蔓蘿、回夢參、血玉蠍尾來換。”
這就是藥材坊的規矩了。除非是常見的、不怎麽珍稀的草藥靈藥一類,其餘藥材皆是以物換物,概不賒帳。
寒昭從乾坤袋中取了兩味出來遞給她。少女把他要的包好給他,又道:“還差一味回夢參了。”
寒昭道:“何處可尋?”
那邊來了幾個普通人家買藥的,少女立馬将算盤撥得啪啪響,自抽屜裏取了幾枚銅錢遞出去,而後才回首道:“小巫山頂。”
寒昭正要應聲,便聽少女道:“盡管知曉寒仙師非同一般,但小女出于好心,還是提醒您一句——眼下小巫山出了大妖,恐怕是危難重重。”
寒昭一愣,道:“多謝提點。”
少女笑着颔首:“應該的。”
山以群聚,小巫山正是劍陵山旁一座小山。它在青玄宗庇佑範圍下,因此一般的鬼魅邪祟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觸它的黴頭的——可不知為何,現在小巫山竟出了狀況。
寒昭心裏還記着小師弟的請求,出了藥材坊,腳步一拐就往正東話本小店行去。他走路向來目視前方,多的一眼不看。然茶樓裏少年一擡頭,卻是正瞧見他,納罕道:“這人下來做甚?”
他頓時心癢癢起來,當即拍了幾枚銅錢在桌上,提上自己那一壇酒就跟了上去。
“客官,客官,找錢吶!”
“不妨事,你拿好了,就當我給你的賞錢。”
寒昭腳步微微一頓,黑沉的眼眸狀似不經意般往後一瞥,又繼續往前。
少年抱臂斂息跟着他,心道:“怎麽那個方向……不對呀。莫非已經去過了藥材坊嗎?”
寒昭依林星來之言找到了話本店旁的店,牌匾無名,空蕩蕩一片,店門僅能容一人通過,窄小至極。
少年背靠在一大紅柱子上,手指在手臂上敲了兩敲,心道:“看他這架勢,怕又是林星來那小子托他帶東西吧……啧,這都給寵成什麽樣了啊,再這樣以後可有的管教。”
寒昭問店家:“這紙人怎麽賣?”
賣紙片的是一個斑斑白發的老人,他坐在店門口,幹瘦的兩腿随意搭着,同樣幹瘦的手握着一杆煙槍,在地板上敲了兩下又送至唇邊深吸一口,這才睜了眼,道:“五錢一只。”
寒昭徑直付了錢給他,拿了一小袋就往外走。老人凝視他的背影,嘴裏吐出的煙霧撲在他眼前,眼神怎麽看都有幾分陰郁。
少年就停在大紅柱子邊上不動了,眼含興味等着寒昭自己輕飄飄地走過來。眼瞧着寒昭走近了,正要和他擦肩而過,少年喊道:“喂,寒昭。”
寒昭不理他,自己走自己的路。
少年幾步跟上他,“寒昭。”
“……”
“寒昭!”
“……”
“喂,你是耳聾了嗎,怎麽不搭理我?”
這回寒昭終于給了點回應。他眉頭一蹙,側首睨了少年一眼,道:“宴白流,其一,你應該叫我大師兄;其二,你最好對我恭順些。”
宴白流唇角勾起,一雙白皙如玉的手按住鬥笠邊沿,把它稍微撥開一點,依稀露出一雙似水般清澈明朗的桃花眼。他嗤笑道:“怎麽,不耐煩了?這都在青玄宗外頭了,你怎麽還管得這麽多。”
寒昭回過頭去,冷淡道:“規矩如此,并非我要管。”
宴白流阖眸一笑,道:“嘁,你這人還真是死板透了,這麽循規蹈矩有什麽意思。”
寒昭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沒什麽好說的。”
宴白流道:“大家都是仙修嘛,一條船上的,哪裏來的道不同……喏,我這有一壇好酒。你要不要?”
寒昭又看了他一眼。
宴白流笑了下,道:“竹葉青。”
寒昭不接。
宴白流把酒朝他遞了遞,挑眉道:“接着啊。怎麽,嫌我手髒,不收?”
作者有話要說:
別看他長得像個少年,其實都七老八十了,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