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第1章 ☆、吸血鬼（一）

當我被束縛在十字架上，桃木釘刺穿我的掌心與腳踝時，穿梭在夜空裏的烏鴉發出凄厲的嚎叫，王宮花園裏的玫瑰瞬間凋零，灌木叢邊的石像悄悄流淚，明月隐去，群星消失，一切歸于黑暗。

遠處傳來的哭聲像是淅淅瀝瀝的雨水，那是寝宮裏悲傷欲絕的克恩殿下。

四周盡是嘈雜的人聲，與悲傷的克恩殿下不同，他們舉着火把歡呼雀躍，不停催促着執刑人燒死我。

神父一手執聖經，一手舉起胸口的十字架吊墜，他死死地盯着我，嘴裏念着能封印吸血鬼的禱問。

兩根桃木釘刺穿了我的肩膀，我依舊沒有任何感覺，對着執刑人微微一笑。執行人瞬間紅了眼，對準我的心髒狠狠地刺入了一根桃木釘。

那一瞬間，久違的痛感終于從四肢末端傳遍了我的全身，痛感停留在心髒一刻後便是全身性的麻痹，我的嘴角還保持着微笑的弧度，執刑人心滿意足地彎起嘴角，拿出銀制的小刀沿着我微笑的嘴角向兩邊割開，一路滑至我的耳根。

鮮血從我的傷口裏紛紛流出，我心疼不已。

我體內的血，可都是從克恩殿下那裏得來的。這樣讓我流血，簡直就是讓我丢棄克恩殿下給予我的一切。

不……

我沒有丢棄任何東西，我才是被丢棄的獵犬。

我跟随着克恩殿下征戰沙場，奮勇殺敵；我戰功屢屢，在被流放的克恩殿下被國王接回王宮時，我被賦予了“永夜騎士”這個榮譽稱號。

我被稱為永夜騎士是因為身為吸血鬼的我只能在夜間行動，可我沒想到的是，就在我擁有這個稱號的晚上，我被推上了十字架，在王宮外的廣場上被執以火刑示衆。

之前還恭喜我獲得稱號的同僚們頓時換了張嘴臉，他們混入人群裏，在我流血痛苦時面露譏笑歡呼鼓掌。

我應該慶幸，好歹他們也是來這裏見證我的死亡的，許多年後，我死亡的時刻還存在他們的記憶裏，他們也許會談論起我在戰場上的豐功偉績，也許會調侃我的死相難看，但是起碼那一刻他們是記得我的。

而我尊敬的克恩殿下，卻遲遲沒有出現。事實上他不來是最好的選擇，我與他心靈相通，他的痛苦似乎在我的血管裏流動，不停地刺痛着我的身體。

“回答我！奈特！”

我震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前一刻我還在思念的人，不知何時已經突破圍觀的人群，站在了我的面前。

那雙藍色的眼睛依舊如同初見那般，像深邃的海洋，像靜谧的夜空，像綻放光芒的藍寶石。那雙眼睛中所蘊含的魔力，仍然令我捉摸不透，唯一不同的是，眼裏隐藏的怯弱早已被堅定取代。

“回答我！奈特！”晚風吹拂着他淩亂的頭發，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十字架，步伐比上戰場時都要堅定，“我們的國王，我的父親，我最恨的人，究竟是不是你殺的？”

我的傻殿下，我的蠢主人，自從我被大臣指證殺害國王，被押入地牢拷問，被綁上十字架處以火刑。你都不停重複着這個問題，而我也回答了無數次。

“是我殺的。”

麻痹感稍微消失了一些，我動了動裂開的嘴巴回答。

“不管你問多少遍，哪怕在我死後，你對着牆壁對着花草樹木問這個問題，只要我能聽見我能開口都是這個回答。”

克恩殿下的眼睛頓時就紅了，他連忙捂住眼睛，執拗地咬着牙道：“我不信，奈特，你不要對我撒謊……”

“你不該來的。”我嘆氣道，“你在戰場上見過不少死人的模樣，可是你從未見過吸血鬼死後的樣子。”

淚水不停地落下，他哽咽着聲音斥責我，“你說過對我永遠真誠，你不能欺騙我！……”

“刀劍砍在我的身上我都不會眨一下眼睛，可是我唯獨害怕火焰，它太恐怖了。”我耐心地勸導着他，“克恩殿下，請你盡快回到寝宮睡一覺吧，當明天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你會擁有一位新的騎士，他将不會畏懼陽光，更不會害怕黑夜。”

“奈特！”克恩殿下猛地揪住我的衣領，他沖我嘶吼着，“你給我聽好，我這一輩子認可的騎士只有你一個！你與我簽訂了契約，你要助我完成所有理想，而我……”說着已是泣不成聲，他松開揪住衣領的手，整個人伏在我的身上，止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神父與執刑人面面相觑，圍觀的群衆卻嘈雜起來了。

“克恩殿下！請您接過我的火把，将這弑君的魔鬼燒死吧！”

“克恩殿下！您千萬別被吸血鬼迷惑了！”

“克恩殿下！”

“克恩殿下！”

克恩殿下的淚水滾燙似火，灼燒着我被刺穿的胸口。

我的下巴輕輕摩挲着他頭頂的發絲，這是我們彼此的秘密暗號。

他立馬就察覺了什麽，擡頭驚恐地盯着我。

“不……”他驚恐地搖着頭，“奈特，不要……”

兩邊的執刑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向克恩殿下說了聲“殿下恕罪”便将他的雙手反剪在背，毫不猶豫地将他拖離了十字架。

“克恩，原諒我毀約了。”我閉了閉眼睛，咬破舌頭，剎那間腥甜味充滿我的口腔，一種無法言喻的痛苦瞬間占領我的意識。

簽訂契約，是為了讓你能永遠記住我這個孤獨的永生者；毀滅契約，是為了你能忘掉一切與我有關的記憶。

人們手裏的火把皆連從他們的手中脫離，像是被什麽操縱着般紛紛向我襲來。

一點火星咬住我的衣服，無數火把點燃我腳下的木柴，瞬間燃起一塊火幕。

“不！不！克裏斯汀！”火幕那邊是克恩殿下撕心裂肺的咆哮，“克裏斯汀！不要啊！——”

克裏斯汀——這是我作為人類時的名字，那時的我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

我仍記得我在神聖的教堂裏被吸血鬼初擁時，我向基督像伸手求救，成為吸血鬼時我才知道自己的求救有多麽可笑。成為永生的怪物後，我的記憶也愈發模糊了，那些久遠的記憶被我塵封丢入了地下室，唯一記得的便只有這個名字。

我不想舍棄它，這是我的一個秘密，當我因為鮮血成為一頭瘋狂的野獸時，只要有人呼喚我“克裏斯汀”，我便能奪回意識清醒過來。

我将這個秘密告訴了克恩殿下，我不希望我發狂起來傷害到他。

“克裏斯汀！克裏斯汀！我命令你不準死！”克恩殿下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回響，“我答應過你，要幫你變回人類！你難道不想再見一眼陽光嗎！克裏斯汀！——”

人類？陽光？

我的傻殿下，我的蠢主人，這些我都不想要了。我只希望在明日朝陽初升時，有個如太陽般的騎士出現，替你照亮所有前進道路上的黑暗。

火蛇靈巧地竄上我的身體，将吸血鬼焚燒殆盡。

在我閉上眼睛之前，我看到克恩殿下身穿黃金盔甲，騎着白色戰馬向我奔來，他笑着喊我“克裏斯汀”，整個人在太陽下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