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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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陽光正好,這是上海的冬季難得一見的好天氣,窗臺上的小盆栽裏胖胖的蘆荟伸展着葉子,好像連室內的空氣也被溫暖起來了。
闫墨像坐在蘇三省床邊的椅子上,雙腿交疊,低着頭翻閱手中的文件,陽光灑在她的側臉上,柔和了她側臉的線條,讓她整個人多了幾分平時沒有的娴靜。
蘇三省枕着枕頭躺在病床上,忍不住歪頭把目光移到闫墨身上,畢竟此時這病房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雖然闫墨說讓他休息,但她就在旁邊坐着,他哪裏能夠睡得着覺?加上他心裏一直對眼前這個女子懷有好奇和探究,就抑制不住地想去觀察她。
“……三省,睡不着?”忽然,一直被他觀察的闫墨轉頭對上他的視線,有些疑惑地問道。
蘇三省飛快地移開目光,眼睛盯着天花板,莫名心虛:“我不困。”
“哦,這樣啊。那……我有件事想交給你辦。”闫墨倒是沒發現蘇三省的不對勁,只是從她帶來的公文包裏抽出兩個賬本遞給蘇三省,“我手裏還有其他事情,這核對財務賬目的事就交給你了,可以嗎?”
“……是。”他其實真的很想拒絕啊。
“有什麽錯處盡管說。”闫墨滿意地笑笑,拿起床頭櫃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涉及你曾經幹的事兒,也告訴我,我幫你圓過去。”
“……是,區長。”蘇三省語氣間頗有無耐之感。看着自己身上的病號服和醫院的白色被單,他一時間不自覺的抽了抽眼角:有這麽壓榨勞動力的嗎?這裏是病房啊。
由于他的傷勢恢複需要半個月左右,而此時正是闫墨交接權力的關鍵期,她必須把上海區所有事務熟悉起來,可辦事能力最強的副區長卻仍然卧病在床,沒辦法,闫墨只好日日探病喂飯,連帶處理公務,幾乎是整日都泡在了蘇三省的病房。論這對工作的認真程度,闫墨跟蘇三省還真是不相上下。
蘇三省對此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算算日子,已經六天了吧。
也不知道從哪天起,闫墨對他的稱呼就自然的改成了“三省”。而奇怪的蘇三省并沒有覺得冒犯和不适,心裏反倒還有一絲隐隐的高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麽。反正這個感覺和曾樹這樣叫他是不一樣的。曾樹這麽叫,只會讓他厭惡的反胃,讓他忍不住想要掐死他。
不過在此期間,闫墨已經把曾樹處理掉了,由她親手處理。蘇三省對此很不滿,因為不是他動的手,他一點也沒從中得到複仇的快感。如果是他,他定要讓曾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讓他日日被羞辱,過的連狗也不如!
只是在他委婉地向闫墨表達他對這件事情的不滿之時,闫墨停下手裏的公務,轉頭定定的看着他,墨黑的眼眸中泛起莫名的光芒:“是麽三省,看來我們的願望也差不多嘛。我也恨不得讓那些害國害民的蛀蟲們,後悔活在過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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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三省微微翕動嘴唇,不知該怎麽回答。
哪裏是差不多,根本完全不一樣……所以,她是在提醒自己,身為一個蛀蟲不要太過得意忘形嗎?
“當然了,我覺得三省你還是可以拯救一下的。”要不然你也不會活着躺在這裏了。闫墨感受到身旁病床上的人突然陰沉下來的氣場,發覺蘇三省這個人真是比常人敏感太多。
然而蘇三省已經不想再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他拿起賬本,開始心無旁骛的工作。
也不知道闫墨是從哪兒找到的折疊小桌子,直接架在病床上,方便他協助辦公。
雖然蘇三省沒有什麽高學歷,但他從未停止學習,因此雖是粗人一個,核個賬本還是勉強可以的。心中微微嘆了口氣,蘇三省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去。
而闫墨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坐着,也在仔細看着手中的資料。
病房中一片靜谧,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到中午,敲門聲傳來,下人推開門:“區長,副區長,您們的午飯。”
“……嗯,放着吧。”闫墨淡淡應下,頭也沒擡,繼續在資料上圈圈點點。
蘇三省的動作頓了頓,轉頭看向闫墨:“區長,您先吃吧,我再對一會兒。”
闫墨聽了放下筆,擡頭對蘇三省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呵呵……不必,一起啊。來,我喂你。”
“不不不,區長……三省自己可以,不必麻煩您的……真的,我……”蘇三省連忙拒絕,窘迫的不知說什麽好。
闫墨忽然面色一肅,板着臉問他:“我長得漂亮嗎?”
啊?什麽……?蘇三省一愣。不禁把目光定在闫墨的臉上:她的眉毛并不是江南女子多有的柳葉細眉,反倒更粗一些,可是并不影響美感,倒是很适合她這潇灑幹練的氣質。她的眼睛很大,鼻梁也是高挺的,明眸皓齒,墨色的長直發,麥色皮膚,又偏愛褲裝,倒有一種中性的美感。
“……漂、漂亮。”蘇三省微微垂下了眼睛,避開闫墨灼灼的目光,耳廓竟有些發熱。
“那你為什麽拒絕我?”
請問這有什麽必然的聯系?
“不是,我……”
然而不等蘇三省說完,闫墨又笑了下,擡手撫上額角,皺眉道:“那這樣吧,工作太久了我有些暈,你能喂喂我嗎,嗯?”
……這個女人……真是……
蘇三省的眸子沉了沉,面無表情的回道:“區長,請不要再拿三省尋開心了!”就算她覺得他是一條狗,他也不能容忍被人随随便便的捉弄!
“我沒有啊。我只是覺得我應該跟自己的下屬培養好感情。”闫墨認真的看着他。
“那難道您跟其他下屬都是這麽培養感情的嗎?”蘇三省有些大聲的諷刺回去,皺眉瞪着闫墨。
“不啊,只有你。”
只有你……
這一刻,蘇三省的腦子是空白的。
當然,這頓飯他們最後還是各吃各的。
午餐過後,闫墨說自己還有其他事情,離開了醫院。
這還是六天以來闫墨第一次沒有整日待在蘇三省的病房。
蘇三省忽然覺得心裏有些不大舒服,他想,是不是自己惹上司生氣了?也是,他并沒有和女子交往的經驗,更別提這個女子還是自己的上司……男人做上司和女人做上司肯定是不一樣的吧?
蘇三省懊惱起來,一手習慣性地摸了摸耳廓,皺起眉頭。
說實話,大部分時間他都搞不懂闫墨在想什麽。不過這個人的為人倒是很好懂,他一開始的判斷就沒有錯:有手段和魄力,并且愛國,的确是維護正氣的人,但她也可以為了維護正氣而容忍和利用邪惡。就像利用他蘇三省這件事情。可是她為什麽還說什麽想和自己增進感情呢?明明呼來喝去就可以了,對于他這種被她厭惡的卑劣之人……
想着,蘇三省的眼神漸漸變得陰鸷:還是不甘心……為什麽他只能做別人的狗呢?沒錯,他想要錢!更想要權和地位!他想要活得更好!活得比所有那些鄙視他、欺壓他的人更好一百倍!
閉了閉眼,他斂下眼中翻湧的情緒,将床上的小桌收起,準備午睡。
只是卻翻來覆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此刻的蘇三省,腦子裏全是闫墨的一言一行,他反複的揣測,想弄明白闫墨每個行動的用意……可他還是想不明白,到最後,睡着之前,他腦子裏只回蕩着闫墨的那一句
——“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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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闫墨正在街頭閑逛,有事離開的确是她的借口,她想仔細看看1941年的舊上海,也想給自己一些獨立的空間思考一下現在的形勢。
雖然上海早已淪陷,但比起其他地方,這片土地仍然顯得繁華而雍容。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有西洋傳來的舞廳、咖啡館、眼鏡店,也有國人自古就有經營的典當行、茶館、裁縫鋪……
建築也是,既有西式風格的、幾層高的洋樓,也有白牆灰瓦、低矮老舊的民居。
路上過往的人們啊,有的是西裝革履,有的身着粗布長衫,有的穿着改良的旗袍,也有一身靓麗洋裝的……
黃包車拉着客人在街上四處奔走,時不時有窗上罩着布的轎車從路的正中央開過……
——中西合璧,半土不洋。這就是這個時代。
一時間,闫墨心中生出了許多感慨。不自覺地又把自己放在了旁觀者的位置上。只是她忽然停住腳步,看到一個店鋪的玻璃窗上映出自己有些模糊不清的影子,和街上過往的芸芸衆生一起,這才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也早已置身于這個時代之中。
是啊,早在十年之前,她就不是旁觀者了。闫墨深吸了一口氣,斂下心神,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接着向前走去。開始靜下心來思索關于蘇三省的事情。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纏蘇三省纏的太緊了,也是,連續六天堪稱寸步不離,是個人都會厭煩吧。
蘇三省在說不要再拿他尋開心的時候,闫墨的心驀的一沉,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用錯方式了,她的行動起了反作用。
闫墨說的全是大實話,她的确想和蘇三省增進感情。他們的初見實在是太不美好,大概蘇三省在心底也一定恨極了她,因為她也在利用他,壓迫他。可她想着,在小事上對蘇三省好,順着他來,一定能夠使他明白自己的真心——自己想要和他平等的做朋友的真心。
她想要和蘇三省是朋友關系,想要兩個人能夠全心全意的相互信任,因為蘇三省是副區長,是她最親近的下屬,只有這樣才能在這個雲谲波詭的大上海中活下來,做好工作。雖然她知道這很難,從改變主意打算留下蘇三省的時候她就知道了。她不是沒有看到,這幾日蘇三省多次露出的、那陰沉的像孤狼一般的目光。可是這又如何?她已經決定了要保下他,那麽她就要對他負責,不能讓他背叛,也不能讓他出事。
闫墨嘆了口氣,唉……歪掉的三觀可以扳正嗎?……如果自己努力的話應該可以改變一些的,吧?
擡頭看到一家咖啡館,闫墨打算進去坐坐,落座之後點了一杯咖啡細細品着,不久後忽然聽到一個悅耳的女聲:“陳深,你也在這兒啊?”
闫墨不動聲色地擡頭看去:只見一男一女對坐的桌旁,一襲洋裝的明麗女子向坐着的男子打招呼。
啧,真是修羅場……
嗯?等等……陳深?闫墨眯了眯眼——這個名字,很耳熟呀。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沒看過麻雀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