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此番入宮,卻是王總管親自迎的他。
“小侯爺,您來得不大湊巧,皇上正與簡親王在禦書房議事……”
王總管的意思是仍帶孟玄雲去福寧殿等候,小侯爺卻覺得,自己一個外臣,總往皇帝寝殿跑不太妥當,主動道:“王公公,我就在禦書房外等着便是了,省得皇上奔波。”
王總管思量了片刻,道:“也好,待老奴先去通報一聲。”
王總管獨自進去了禦書房,留孟玄雲一個在離禦書房不遠處的園子裏。此時負責禦書房外守備的便是蕭炎,孟玄雲認得蕭炎,知曉此人有一身不凡的武藝,孟玄雲也會武,尤其欽佩高手,忍不住就朝這位皮膚微黑的莽漢多瞅了兩眼。
他身着華服,長相出衆,若是旁人被這般觀望,定不會無動于衷,可蕭炎卻好似完全未注意到他。孟玄雲不由得贊嘆起這位統領的定力,真不是一般地強。
“小侯爺,請随我來。”
王總管轉了出來,朝孟玄雲一招手。
孟小侯爺三步并作兩步,随王總管進了屋,卻不是皇帝待的那一間,原來整個禦書房裏面也隔成了幾間,王永順領他入的是素淨的內室。
王永順在孟玄雲耳邊輕語:“皇上讓老奴領着小侯爺待在此處休息,小侯爺稍等一下就好。”
孟玄雲本想着不要興師動衆,結果好似又被開了一道後門,皇上就在旁邊隔間裏與簡親王說話,稍一凝神甚至能聽到談話內容。
“這……”
這還是試探嗎?
孟玄雲狂汗,皇上不走尋常路,對他也太不設防了吧……
王永順一指放在唇上,輕輕搖頭,要他稍安勿躁,這都是皇上的意思。
小侯爺屏住呼吸,只聽得那頭簡親王趙廷彥道:“皇上,科考對于學子來說是三年一度的大事,臣以為該用經驗豐富的人為主考官,前兩屆都是顏文正顏大人,并無不妥,皇上為何想更換主考官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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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铮的嗓子不知為何有些沙啞,咳了幾聲道:“顏文正在朝中頗具威望,文章上卻無甚建樹,而張赫乃先帝年間的狀元,學識淵博,已入翰林院多年,還曾修過書,朕覺得,此次選個更有學問的主考官會好一些。”
“不可!”趙廷彥想都未想便斷然否決,“張大人學問更好又如何,先帝在位時都未更換顏文正,皇上初登基,凡事循舊歷就好,切勿由着性子亂來。”
“皇叔,主考經久不換,易叫人摸到出題人的習慣。再者,朕問過張赫,他對科舉與考題均有不錯的見解,朕以為可以一試。”
趙廷彥仍是固執地道:“不可。”
交談的聲音太大,孟玄雲想裝聽不見也難,大致便是,皇上正與簡親王商議本屆科考的主考官人選,皇上看中的人,簡親王卻不同意。張赫與顏文正這兩位大人孟玄雲也聽說過,前者學問深,後者官位大,且是簡親王姻親,說句實在話,簡親王會向着顏文正并不奇怪,只是此人怎敢以這樣的态度公然與皇上頂嘴?
王永順先前不厭其煩地叨叨皇上的難處,這時便派上了用場。衆所周知,趙铮是以皇太孫之尊繼承了帝位,一般來說,歷朝皇帝都是立一位皇子為太子,将皇位傳給太子,鮮少會直接立太孫。先帝膝下并非沒有皇子,還不止一位,簡親王趙廷彥就是其中之一,可先帝愣是越過了一衆皇子,态度強硬地将趙铮立為皇太孫,這其中是有一段緣故的。
先帝總共有八子,除去早些年過繼出去的皇四子,餘下了七位皇子,而皇位卻只有一個,為了避免皇子們骨肉相殘,先帝曾早早立了嫡出的皇長子為太子,朝堂之上,更是讓皇子們分掌六部,以太子為總領,意在讓其他皇子鼎力協助太子,将他們都當成輔佐大臣來培養,先帝可謂煞費苦心。
他這一生智珠在握,殺伐果斷,幾乎什麽都算到了,唯獨漏算了一件事,他是個十分長壽之人,七十多歲身子骨仍舊硬朗,而此時太子也近六十了,做了五十餘年的太子,始終不能更近一步,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都是看不到盡頭的等待,內心會是什麽滋味?
人生七十古來稀,不是每個人都像先帝那樣長壽,太子最怕自己熬不過先帝,到頭來便宜了別人,先帝又把權利緊緊抓在手裏,絲毫沒有要退位的意思,太子內心受盡煎熬,日日盼着親爹歸西,父子之情蕩然無存,尤其後來太子嫡子生病而亡,成為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太子他再也等不下去,公然造反了。
這一反,令一直隐藏在繁花錦簇之下的殺機紛紛暴露了出來,先帝想要避免的皇位之争,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這場謀反最終為先帝所平,皇子中有六位或直接或間接參與了謀反,除了已過繼出去、與世無争的四皇子之外,唯一未出手的便是當時還是簡郡王的五皇子趙廷彥,先帝雷霆震怒,降太子為懷王,參與謀反的幾位皇子雖都還活着,也削爵的削爵、圈禁的圈禁。這場政變之後,能繼承皇位的似乎只剩下了趙廷彥。先帝當時已令簡郡王總領六部,趙廷彥的皇位,差不多是穩的了。
幾乎所有朝臣都上本請立簡郡王為太子,結果卻出乎所有人意料,先帝經此波折,再也沒有立太子的打算,而是直接立了太孫,從頭到尾就沒簡郡王什麽事。一道立儲的聖旨,打得朝臣與宗室措手不及,哪怕皇子們都不合心意,要立皇孫也行,諸位皇子有的是兒子,可先帝唯獨看中了早被過繼出去的四皇子——慎郡王之子趙铮,并且想法子将那時還名不見經傳的趙铮重新過繼了回來,立為太孫,用盡餘生悉心教導。
可以說,先帝的一意孤行,直接導致趙廷彥大位旁落,而今趙铮登基了,趙廷彥雖晉為了親王,仍是六部總領,權傾朝野,但他與皇侄趙铮的關系能好嗎,會一心輔佐趙铮沒有絲毫怨言嗎?
看趙廷彥的态度就知道了。
方才趙铮與趙廷彥看似是在讨論主考官人選,實則是新帝與權臣的較量,趙廷彥再有道理,若是換做先帝,還會這般頂撞、拒絕嗎?
既然待新帝與先帝不同,此人就是有私心的。
趙铮才剛登基,羽翼未豐,哪怕簡親王接連頂撞,也不能随心所欲就罷了簡親王的官,這是新帝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考,主考人選未嘗不是趙铮對趙廷彥的試探。
只是這一次,趙铮龍體有恙,不住地咳嗽,簡親王甚至未過問半句,只一味與天子争執。
王總管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壓低聲音道:“皇上幾日前受了寒,龍體還未痊愈,簡親王再怎樣也不能這般無禮,惹皇上生氣!”
王總管說者無心,小侯爺卻是一愣:“皇上他,怎會受寒的?”
還有幾日前,可不就是……扮作梅公子之時?
提起皇上這場病,王總管心疼得真想放聲大哭:“皇上一個人微服出宮,去時還好好的,回來就淋了雨,起了高熱,可把老奴和小夏子吓壞了。幸好有太醫竭力救治,喝了兩副藥下去才退了燒……對了小侯爺,那時雖手忙腳亂的,老奴仍記得清清楚楚,皇上病中還念念不忘小侯爺呢。”
王總管狀似無意,順口一提,心裏想的卻是這至關重要的一句可千萬不能落下。
孟玄雲:“…………”
咳,怎麽感覺,他才是惹皇帝生病的罪魁,心裏莫名有些愧疚呢。
聽着那頭的争論,他忍不住将身旁案上的茶杯捏在手裏,簡親王的确太過分了,難道就不能想想辦法,叫那厮盡快閉嘴?
小侯爺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茶杯上,勾唇一笑之後,将茶杯擲到了地上。
簡親王的咄咄逼人戛然而止,警覺地道:“是誰?”
王總管捂嘴看向小侯爺,小侯爺眨眨眼睛,輕輕叫了一聲“喵。”
趙铮:“……”
趙铮笑:“朕養的貓在等着朕,這會兒許是不耐煩了。既然皇叔堅持,那就還是原來的主考吧。”
趙铮本也沒指望争辯幾句就能真的起作用,先退一步,并非他懼了簡親王,而是給簡親王造成一種假象,他其實挺好說話,也不強勢,好讓簡親王放松戒備,待時機成熟再細細地收拾。
趙铮命人将簡親王好生送出宮,孟玄雲隔着窗棂就能瞧見簡親王離去的身影,這位先帝五皇子虎背熊腰,煞氣騰騰,不知為何,光一個背影就讓小侯爺覺得厭惡透頂。
趙铮過來這邊時,小侯爺已從收到賞賜想找皇上理論的沖動中徹底冷靜下來。
年輕的天子俊顏依舊,一身明黃色龍袍,嘴角噙着一抹得體的笑,略一點頭,道:“逍遙侯世子,方才多謝。”
只是舉手之勞,孟玄雲不敢居功,皇上叫過他孟卿、小侯爺和玄雲,無不流露出讓他吓破膽的親切,這一聲逍遙侯世子,總算是平平淡淡,如他所願了,他卻意外地慶幸不起來。
他注意到,皇上膚色呈現出病态的蒼白,臉龐也有些消瘦,小侯爺雖不着調,也知道要忠君的,王總管說得對,皇上病體未愈,不能再叫皇上生氣了。
小侯爺跪下來道:“臣也多謝皇上賞賜。”
至于別的話,入宮的初衷,鬼使神差,只字未提。
趙铮含笑:“世子不必多禮,快起身吧。”
又命夏林春端過來一個方形托盤,溫聲道:“前陣子,朕的宮人不慎将世子的玉摔壞了,現工匠已修好,這便還給世子。”
孟玄雲從托盤中拿起玉鎖,匆匆掃了一眼,還以為會碎得不成樣子,可是丁點痕跡都看不出來,工匠的手藝真好啊。
孟玄雲由衷地道:“多謝陛下。”
想他還揣着皇上的墨雲玉佩呢,是皇上特意賠他的,而今原物都還回來了,小侯爺怎麽想怎麽覺得,皇上的玉佩也該還給皇上。
他伸手探入懷中,趙铮卻恰在此時道:“朕光顧着與皇叔議事,還未用過膳,世子也等了許久,不若陪朕一起吧?”
孟玄雲內心猶豫,随即想起曾答應過趙铮的話,絕不會推托任何事,小侯爺只得硬着頭皮道:“那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王總管馬上命宮人送上早就備好的飯菜,并銀筷兩雙。趙铮與孟玄雲在一張碩大的八仙桌前面對面坐着,冷熱菜式不多久便擺了上來,伺候的宮人內侍在旁立着,趙铮看向哪道菜,便有宮人将菜布好,為皇帝試菜的內侍試過之後,才送到趙铮面前。
孟玄雲他爹逍遙侯對廚藝很是講究,被孟侯帶着,孟玄雲也挺能吃的,本想就此試一試禦膳房的手藝,看了半天皇帝用膳的規矩,竟不大有胃口了,也沒怎麽敢動筷子。
趙铮仿佛知曉他的尴尬,親自指了一道櫻桃肉丸,一道奶汁魚片,一道生烤狍肉,并一道如意卷,命宮人專門端到孟玄雲面前。
“世子,嘗嘗這些。”
孟玄雲心念一動,皇上指的怎麽都是他愛吃的,運氣可真好。
他哪知,皇上閉着眼睛都能默出來他的喜好。
禦膳房廚藝還算不錯,美食當頭,小侯爺一點點放松了戒備的心情,吃了個爽,尤其是櫻桃肉丸,酸酸甜甜很是讨喜,他吃得足有八分飽,擡頭偷瞧了一眼趙铮,趙铮只用了幾筷子素菜,別的幾乎沒怎麽動。
小侯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皇上叫他陪吃,可這一桌子菜,倒像是給他一個人備的。
“皇上,您……是不是還不太餓?”
趙铮淡淡道:“朕一向如此。以前常與先帝一起用膳,先帝不愛葷腥,朕也習慣了。”
原來,皇上并不是只愛吃素。先帝立趙铮為太孫時,趙铮不過才七歲,先帝在高位已久,又怎會刻意去顧及一個孩子愛吃什麽。
世人皆言,養在先帝膝下是至高無上的殊榮,可是誰又明白個中艱辛,太孫殿下小小年紀便要昏定晨省侍奉先帝,先帝晚年脾氣古怪,與親兒子之間尚有隔閡,與差了一輩的孫子相處,莫非就沒有猜忌了嗎?
便是如今登基,依舊有簡親王這樣的強臣虎視眈眈,皇上是真的不容易。
小侯爺覺得自己定是中了王公公的邪,盯着趙铮骨節分明的手半晌,一時不忍,竟主動道:“皇上正病着,稍微再用些吧,對龍體也有好處的。”
皇上與他同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自己就是無肉不歡的,将心比心,成天吃素肯定受不了。
孟玄雲認真想了想,道:“若是不沾葷腥已久,不妨先試些清淡的肉食……”
作為方才賞賜菜肴的報答,小侯爺投桃報李,也精心挑選了兩樣,玉蘭炒蝦仁與栗子炖雞,色香味俱全,也不油膩。
趙铮輕輕“嗯”了一聲,宮人便布了以前從未布過的這兩道菜。
趙铮姿态優雅地用了一片玉蘭,一只蝦仁,還有一小勺雞湯。小侯爺盯着他的薄唇與精致的手指發了一會兒呆,皇上進得還是太少,只不過人的飲食習慣,也不是馬上就能擰過來的,一下子吃多了反易積食,慢慢來就好。
在旁候着的王總管激動地快落淚了,皇上病了,胃口不好,他和夏林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讓皇上多吃兩口,倒是小侯爺一來,随便這麽一勸,皇上就吃了。看來不是皇上不愛吃,而是得找對人陪啊。
用完了膳,趙铮心情不錯,晏然自若地邀小侯爺去禦花園散步,理由也是現成的,吃完總要消食。孟玄雲只得又陪着皇上逛園子賞花,稀裏糊塗消磨了半日,直到有大臣求見,趙铮才放他回府。
小侯爺得了空好想捂臉,這一趟到底幹嗎來了??
福寧殿,趙铮在王公公服侍下喝完藥汁,他的風寒已快痊愈了。前陣子得知真相,的确不太好受,但要他因此放手,卻不能夠。他已肖想了小侯爺這些年,就算沒這檔子事,也是要想方設法得到此人的,縱使對方對他無意又如何?
小侯爺很在乎孟家,趙铮便拿賞賜相激,接下來,将小侯爺帶到禦書房,強撐着病體與簡親王周旋,好叫小侯爺心生不忍,果然,小侯爺上勾了。有句老話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還是有點道理的,得來了一句關懷,他便知小侯爺心裏并非完全沒有他。一分也好,半分也罷,以前多少年都過來了,反正日積月累,總會叫對方慢慢地對他起意。
小侯爺,朕絕不會對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