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千年修得共枕眠
古鏡沒有人類的眼睛,但它又不瞎,豈會看不到言不周的眼神。
“哎哎哎,注意些,你這是什麽眼神!我才沒你的喜好,喜歡人能有什麽用?能吃嗎?我要的,說難也不難,是一把劍。”
與其說古鏡是在看展昭,不如說是在看展昭腰側的巨闕劍。
“小子,你可聽過《拾遺記》中的記載?昔日黃帝伐蚩尤,陳兵昆吾山,那裏多赤金石,煉石至銅色青則異常鋒利,可斬斷天下一切。”
“您說的是聖道之劍,那柄傳說裏的軒轅大禹劍?”
展昭自幼習武,又得了先秦神兵巨闕劍,豈會沒聽過那些神兵利器的傳聞。
不過,那把神劍并沒有确切的名字流傳後世,只得以它的主人來代稱。
相傳劍身兩面,一刻日月星辰,一刻山川草木;劍柄兩面,一書農耕畜養之術,一書四海歸心之策。
如此神劍早已茫茫無蹤,古鏡的要求該不是尋到它吧?
古鏡非常誠實地肯定這個猜測,“神兵只遇有緣人,我看你骨骼清奇,指不定什麽時候就遇上了。到時候,千萬別忘了今日之諾。”
“展兄……”言不周捏了捏展昭的手,能讓守財奴似的古鏡賒賬以換的承諾,怎麽看都不似簡簡單單的所謂緣分。
展昭笑着搖搖頭,倘若真的有緣一見上古神劍,對于習劍者而言是圓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為此勞心勞力也是心甘情願。
“我有分寸的。阿言,把那塊聯系判夢的鱗片拿出來吧。”
“哎呦,難道我長了一張壞妖臉?會專門把人往死裏逼?”
古鏡不樂意地抱怨起來,“想當年是誰英雄救美,拯救你于生死邊緣?真是有了新人忘舊妖。”
言不周克制着沒諷刺古鏡,它的确沒長一張壞妖臉,卻長了一張坑貨臉。不是要她做苦力,就是背後不打招呼挖坑給她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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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還是暫且憋着別提,先把判夢給召喚來再說,免得古鏡一個抽風又不樂意了。
只見古鏡閃起金光,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鱗片吸入鏡中。大約等了半盞茶,鏡面上就隐隐綽綽出現了一頭白熊。
白熊大約半人高,正在蹭着樹幹擦背,似乎能從它毛絨絨的臉上看出舒服到不行不行的表情。
好像忽而聽到什麽動靜,白熊的自我按摩被打斷了,它歪了歪頭說了幾句,畫面就被切斷了。
“與判夢談妥了,它會立即動身出發。算算時間差,二十四個時辰之後,你們來大堂接它。”
古鏡言簡意赅地翻譯了一句,随後又陷入一貫的裝死沉默狀态。
言不周也不再騷擾古鏡,就帶着展昭在荒府轉了一圈。
出了大堂,門前是半焦的歪脖子樹。
這顆樹被火精燒過之後一直都是生機全無的狀态,不知何時竟是有了好轉,似有了枯木逢春之勢。
似是昭示着凡事無絕境。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我與古鏡簽了十年的打工契約,以償它的救命之恩。”
言不周沒提當年怎麽死的,總有一些事會成為永遠的秘密,而大多能說的時機到了就不必再避諱。
自從言不周接管了荒府,這裏還沒第二個活的人類來過,展昭是第一位。“我原本以為會接手一處五髒俱全的府邸,你也看到現實如何了,所以應承古鏡的尋劍一事多半也有坑。今天,我或該一個人回來,還能和它讨價還價扯皮一番。”
展昭卻不覺被坑了,是他先提出想要同去荒府,言不周答應了。既然如此,那又怎麽能錯過一起回家的機會。
這會他難掩一臉笑意,說得倒是正兒八經的事,“只要能盡快請來判夢就好,其餘的都不重要。”
言不周還能說什麽,傻貓開心就好。
之後兩天,汴京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花慶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幸而舉子們并不知道他以何種方式盜取試題,這會都在靜待結果。
換不換主考官?換不換考題?花慶究竟買通誰才能盜取考題?
必須在恩科開考前,針對這些事給一個明确的說法。
言不周得了九顆植楮草藥丸就入宮了,并未主動提議讓趙祯吃一顆。畢竟是入口之物,她只負責說明藥品注意事項。
“夢魇之術,必須雙方都入夢後才能成事。人睡着了就難免做夢,吃了這藥四十九天裏不會再做夢,亦是單向封閉了被魇鼠入侵的路徑。趙兄,看看要怎麽分吧。”
此藥足夠奇特。
如非要上陣抓妖,言不周也想吃一顆試試。
趙祯并未猶疑,盡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話放在皇帝身上要打折扣,但他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這就先取一顆入口咬碎了。其實恨不得藥效能長達四十九年,半點都不希望有東西能進入夢境騷擾他。
出乎意料,藥丸的味道非常好。
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滋味,如夢似幻讓人回味無窮。
“辛苦阿言了。”
趙祯不好意思追問能否做一些此種口味的糖果。或許正因稀少到一輩子就吃一回,才特別能記住這種夢幻的味道。
“雖然我還沒瞧見你八字的另一撇,但已經物色好之前答應的金屋了。這是宅子的地契,地方稍稍有些遠在外城牆邊,但那裏的地方寬敞,你可以造一個小園林。
那處在西南角,距離金明池非常近。如果你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已經聯系好了建築隊,等你忙完這一陣,就讓領隊與你聯系。”
“等宅子到位,娶個媳婦好過年。”
趙祯說着也笑了。等言不周的宅院造好,估計也要一年半載,那會他也出了孝期,兩人差不多前後腳娶妻了。
言不周沒覺得一套宅子的贈禮有多重,多勞多得,這算是趙祯一次性給她發的薪水。好比福利分房,大不了将來轉職不幹了,補貼些錢買下,或是索性還回去。
不過,後面趙祯提到的那句娶妻,說法不太準确,她要不要即刻說個清楚呢?
“官家,包大人與唐大人來了。韓相公幾人也都到了崇祯殿。”
順恩敲響了門,正說起大宋的幾位重臣全來了,為的正是夢魇案。
言不周的坦白被打斷了,只好再等另一個時機。
她沒有同往崇政殿,而是折返荒府準備迎接判夢。快的話,這兩天就能來一場夢中行。
此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給你留了一顆。”
言不周在晚飯前繞道了一回開封府,正好踩準了展昭下班的點,不由分說将一個小瓷瓶塞到他手裏。
英望東總共提煉出十顆植楮草藥丸,言不周特意給展昭留了一粒。
找的理由很簡單,必須保留開封府最強殺傷力,那就能讓展昭被魇鼠纏上。才不是出于私心昧下一顆,反正她絕不認就對了。
當然,這事情就不必對旁人提了,畢竟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不會吃的。”
展昭對這一顆藥的來歷心知肚明。這種特殊待遇,讓他直接把小藥丸與極樂仙丹相提并論了,還沒吃就似被塞了一嘴糖。甜到完全不怕齁着。
不過,正因如此展昭才堅定地拒絕服用。
眼見言不周的要變臉,他立馬解釋到,“我猜吃了它就會有些日子無法做夢,那要怎麽入夢去抓魇鼠精?你打消一個人去的想法,我絕對不會同意。”
“固執貓。”言不周嘟囔了一句,這事展昭下定決心了,她也沒想就此争執,而是退了一步。“說不定判夢的本事只能送一個人入夢。如果那樣的話,你就吃掉藥丸,好不好?”
展昭對上那樣一雙期待的眼睛,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點頭了,不由懊惱居然堅持不了幾息時間。
向言不周妥協沒什麽不好,可有的話要說在前面。“那我們說好了,不許串供作假。算了,我還是和你一起去。先吃飯,去食堂吧。”
還敢說吃飯!言不周只想問她的信用有那麽差嗎?“展貓,你說清楚了,我怎麽就不誠實守信了?”
展昭沒有說話,僅是用手指輕輕戳了戳那個假喉結,還有必要再誇獎小騙子的僞裝高明嗎?
瞬間,言不周就蔫了,只能在心裏狂揉呆貓,又暗罵自己傻地居然自打自臉。
『僞裝當然非常重要!』
判夢一腳跨出鏡子,聽明白夢魇案的始末後,了解自己的任務是要幫着抓到魇鼠。此次進入夢虛的人最不能缺的正是僞裝。
它的一張熊臉擺出了一本正經的表情,絲毫不給面子地駁回了言不周單槍匹馬入夢的想法。
『我沒有本事讓言老大一個人入夢,哪怕是祖師在此應該也做不到。這已經不是老壽星吃砒/霜嫌命長的問題,沒有妖怪能不請自來闖入你的夢裏。而且一般情況下你也不會做夢,一旦做了夢,那必是有非常意義的。』
可能是因為判夢的妖力與精神世界有關,這會不需要翻譯,人類也能聽懂它的話。
言不周當即有些愣神,回過頭想想,自從她來了大宋還真沒有做過夢。“那麽說來,我就不能去了?”
若真是如此,這個反轉來得真快。
判夢左歪歪頭右歪歪頭,來回打量着眼前的兩人,勉勉強強地給了一個答案。『不去怕是不妥。那只夢魔怪已非一般夢魔鼠,倘若不及時降住它,待它徹底轉化為夢魔貍,則更難追查其蹤影。』
這會判夢插了幾句解釋。
憑它對以夢為攻擊手段妖怪們的了解,在看了玉枕與書中老鼠插畫後,确定此次汴京出現的正是形似老鼠的夢魔鼠。
別問為何要從鼠進化到貍,妖怪的世界不講究那麽多邏輯道理。
總之,人在被夢魇後會産生妄念,夢魔鼠通過吞噬妄念而獲得力量。出現在汴京的這一只,其手段本領表明它已經進化到半鼠半貍的狀态。
如果夢魔鼠招搖過市地出現在汴京街頭,展昭以巨闕劍一劍砍了它的脖子,古劍煞氣正能讓它死得透透的。
然而,夢魔鼠沒有傻到光天化日出現在現實世界。
那麽在光怪陸離的夢虛世界裏要殺了它,展昭卻沒法把寶劍一起帶入夢,操作起來就很困難了。
『這就是我一開始提到的僞裝。言老大想要入夢非常困難,即便做到了,你獨自在夢虛世界行走,就和燈籠在黑夜裏漂浮沒有差,想不被注意到除非那些妖怪瞎了。』
夢虛世界是一個亦真亦幻的地方。
那裏的來歷成因不可考,唯知是由人、妖、魔、怪的欲望構建而成,卻又衍生開去變化地無法捉摸透徹。
并非人一做夢就會意識離體前往夢虛世界,必須要一個天時地利的契機。
沒有精通夢術的妖怪故意引導,有的人可能一輩子也去不了一回。能夠确定的是,誰在那裏受了傷,現實世界的軀體也會受傷。
言不周無法單獨去的原因很簡單,夢境最荒誕又最誠實,她體內的力量在那裏将會鋒芒畢露地表現出來。妖怪們見了還不都夾着尾巴逃之夭夭,何談伏擊成功一舉抓到夢魔鼠。
不過,判夢抖了抖毛團子般的短尾巴,這種左右為難的困境難不倒它。
『辦法是妖想出來的。說起來不難理解,只要言老大躲在另一人的夢裏,你們一起前往夢虛世界且不露破綻就好。
只是人選的要求有些高。入夢是神識類法術,一個人以神識為另一個人打掩護,一旦人心有變,徹底變癡變傻就在眨眼間。因此,兩人之間需要多大的相互信任,不用我一只白熊妖多說吧?』
判夢瞄了一眼展昭握住了言不周的手,心裏哼了一句,它也早晚會找到伴侶的。摩洋曾經打包票給它介紹,這都多少年了還不見蹤影,等到此事一了必須去好好問問。
『如果确定了要一起入夢,把我寫的入夢後注意事項都記牢了。我先去準備入夢器物。』
判夢懶得再多呆,它簽了荒府的聘用契約書,又刷刷刷寫了一紙注意事項,抄起那只刻着魇鼠的玉枕就走了。
留下一句,準備準備,兩個時辰後,子時前一刻鐘再見。
“白熊妖辦起事情真利索。”展昭看着胖墩墩的白熊飛也似地小跑離去,他們也該準備起來了。“那我也回開封府一趟,把進展和包大人彙報好就過來。”
入夢之事必在荒府進行。
別看此地僅有石床,的确簡陋了一點,但是安全絕對有保障。不會有誰能闖進來做些什麽。
言不周卻尚有一些猶豫,“不再考慮考慮?你也聽到判夢說的風險不小,萬一……”
“除了我,你還想要誰。”展昭并不想聽萬一,什麽事沒有風險,難道他會放心另一個人陪着言不周進入夢虛世界。“想不出人選了?那就這麽定了。”
呆貓,定什麽定啊!還不是怕傷到你。
言不周看着飒然揮揮手而去的展昭,既是如此,她也唯有不辜負這份信任了。
準點準時。
子時缺一刻,判夢抱着一只與它等高的石枕回來了,這就把半人高的石枕放在石床上。
『這石枕裏面藏了玉枕,上頭的刻文是專門針對玉枕刻的,以此幫助你們更快找到夢魔鼠的位置。
嘿嘿,夢魔鼠想借着玉枕來釣冤大頭,我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老鼠想逃沒那麽容易。
別怪我沒提醒你們,夢魔鼠非請不來。這東西出現了,必然是有誰先主動請了它降靈。不可能是呂崧、史健那些被吸進去的普通人,必是有通靈者才可以施術,所以你們記得要審問清楚是誰那麽缺德。』
“布震。”“布震。”
言不周與展昭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個猜測。
布震臨死前正在進行最後一次借靈術,那厮在手劄上寫了最後請來的靈煞,将與每個人都會做的一件事相彙。兩相對照,做夢正是普通人都會做的一件事。
『哎呦,挺有默契的,接下來要繼續保持。』
判夢不知布震是誰,熊掌滿意地拍了怕石枕,『剛好這床夠寬敞,能讓兩個人躺着。記住,一次入夢只能維持一個時辰,但在夢虛世界裏會變作多久就不好說了。
因此,你們要帶好我的熊毛手串,它變黑的時候,我就把你們弄出來。對了,之前我寫的那些注意事項記牢了嗎?』
言不周與展昭齊齊點頭,又将熊毛手串戴好。所謂萬事俱備,只欠判夢的作法東風。
不過,兩人站在石床邊,誰都沒有先動。
事到臨頭才回過神來,一起入夢等于躺到一張床上,等于睡同一個枕頭。
『別磨叽啊,你們上床躺好,我才能作法。』
判夢看着僵着不動的兩人,人類的想法還真奇怪,這會又糾結什麽,怎麽都有些耳朵紅?
『難道是怕石床冷硌得慌?哎呀呀,就是不能睡得太舒服了,免得你們醒不過來。快快,別磨蹭。』
判夢伸出大掌推了推展昭,先把他給撚上床,口中還念念有詞。
『你們人類說過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被我判夢送入夢共枕眠的人,真的是屈指可數,如此緣分應該感到萬分榮幸,并且躍躍欲試才對。』
“別廢話了!”言不周越聽越覺窘,誰躍躍欲試地想要一起上床了。
判夢不敢嗆聲,只得嘟囔着,『那就躺好,快些平靜下來找找睡意。子時一到,必須入夢的。』
言不周深吸一口氣迅速平躺好,沒向裏側頭去看咫尺之遙的展昭,剛一朝外就見一只白熊腦袋在晃悠。
“阿言。”展昭沉默片刻後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今天最正确的堅持,就是沒吃那顆藥丸。不然,你現在怎麽辦?”
“呆貓,你還說!”言不周忿忿轉頭。不好,兩人距離太近,動作幅度再大一些就碰上了。
如果床邊沒有體型無法忽視的白熊尚可,眼下這場面總有些說不出的窘迫古怪。
四目相對之中,也不知誰先開的頭,兩人都笑了起來。
言不周想想判夢的話,它說的很正确,可不就是千年修得共枕眠。跨越千年的時光,她才會和呆貓躺在一只枕頭上。
判夢翻了一個标準的白熊式白眼,人類果然複雜,這會又在笑什麽?『笑夠了就閉眼吧。你們拉好手,入夢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