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戚遠沒有再進去過那間屋子。
梁鶴安和往日一樣,就算是戚遠用心的觀察,也依然從那人身上看不出絲毫反人類的特質。
戚遠總試圖勸自己就這麽得過且過,不要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然而,他開始受到噩夢的侵擾。
夢境大多相似。
他置身于一汪深藍色的池水中,遠處依稀可見螢火蟲般的星光。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催促着他去抓它們。他努力游着,胳膊和大腿肌肉都變得酸痛,然而他越是用力,那池水就變得越涼,最後成了冰一樣的溫度越來越粘稠,于是他只能看着螢火蟲般的星光越來越遠,而自己卻被困原地無法動彈。
夢裏,他常常驚訝在這樣的空間裏,居然可以呼吸。雖然肺部被擠壓着讓這呼吸非常微弱,卻還是會滋生出一小股的感激之情。
困窘、力不從心、一丁點的希望,以及無邊無際的迷茫……
夢的最後,無一例外是以各種各樣的梁鶴安收尾。
梁鶴安陽光般的笑,梁鶴安修長的手指,梁鶴安溫柔的眼神……以及梁鶴安站在那駭人的衣櫥裏,手握剪刀,往牆壁上深深地刻劃。
他最受不了的是偶爾還能在夢中聽到梁鶴安的咒罵,盡管他知道那咒罵對象絕對不會是自己,但還是非常驚悚。
驚醒後,戚遠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摸梁鶴安,看那人安穩地睡在他的身邊,讓他安心又心生憐憫。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熬上多久。唯一确定的是,他現在已經深深地愛上這個人,大概無論對方的真實面目是什麽樣,他都能夠接受。
他要做的,只是做好最壞的打算,等一切爆發的時候,表現得坦然一些。
于是,戚遠在工作之餘,從醫院的圖書館裏借了大量有關心理學的資料來看。他沒辦法問診梁鶴安,只能更加耐心細致地觀察。
……
臨近新年,醫院發了超市的購物福利。他才察覺,似乎有一兩周沒有兩人一起出去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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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班,戚遠打電話給梁鶴安,他想,如果可以,兩人一起在外面吃飯,順便逛逛超市。梁鶴安在超市認真挑食材的樣子,他一直覺得很帥。
然而,對方的電話一直關機。
剛開始,他以為是梁鶴安在上課,不方便接電話。他聽梁鶴安說過,學校有規定,不許用手機,所以老師和學生們常常偷着使用。
然而一直到了下午下班時間,梁鶴安的電話還是沒打通,這就讓戚遠有點覺得不對。
戚遠想,索性直接去梁鶴安的學校門口,給他一個驚喜。卻不料突然來了一個出了車禍的幼童。
孩子混身是血,多處骨折及軟組織擦傷,哭得撕心裂肺。
雖然拍了片子之後确定孩子傷的地方并不嚴重,科裏值班大夫完全能行,那孩子的父母卻一直追在戚遠身後,求他給做了這手術才能安心。
戚遠心上,一頭挂着梁鶴安,另一頭被小患者的哭嚎聲抓得難受。
他想,不是什麽大手術,抓緊時間做了吧。
這個加班,持續到晚上十點。
等戚遠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
戚遠看手機,梁鶴安一個電話都沒回,倒是有一個陌生號碼一連給他打了十幾通電話。
戚遠坐電梯下樓,去停車場取車,看着陌生號碼心髒狂跳。他隐隐約約覺得這個號碼或許是和梁鶴安有關。
坐進車裏,戚遠終于按動手指,撥通了那個號碼。
車裏還沒顧得上開暖氣,很冷,這種感覺和夢裏被粘稠而冰冷的池水禁锢的感覺一模一樣。
戚遠聽着話機裏的“嘟嘟”聲耐心等待。
“喂?您好。”許久,電話終于接通。
“您好,請問您是……”
“梁鶴平。”
戚遠聽到這個名字,心就捏得更緊了。
他發動車子,往家的方向開,嘴巴裏突然很酸,胃也跟着抽痛,周身的寒冷不散,他覺得自己心痛得快要死了。
“是梁鶴安他出什麽事了嗎?”戚遠牙齒打顫,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
“對不起,之前心急,一連給你打了好多未接。”梁鶴平和往日一樣謙和有禮,但聲音明顯是疲憊的。
“是他,鶴安,他大概又是心理疾病發作,我已經七八個小時沒聯系到他了。學校裏說他下午突然不舒服請假回家。我去了家裏,密碼鎖被換,指紋密碼也打不開,所以才想讓你……”
“抱歉,剛才遇到了個急診,我現在正往家裏趕。您是說,他,心理疾病?”
戚遠問出這一句,不由自主想到這段時間裏啃過的那些藏在辦公室裏的大部頭心理資料,心道,看樣子是終于爆發出來了。
“您還不知道?”梁鶴平似乎有些驚訝,但緊接着又像是接受了似的開始坦白,“鶴安接受心理治療已經很長時間了,之前這半年非常穩定,也逐漸減少了去心理醫生那的次數。大概在剛入冬的時候,他說他可能是gay。我和他的心理醫生都覺得能正确認識自己的性向,并接納新的自己或許會對病情有利。所以,他說他愛上了你,要搬去你家裏住的時候,尤其您也是位醫生,我們并沒有制止,反而為他高興。可最近這段時間……大概是他不大想讓您見我這個家人,而我卻一再要求,在雅園以大廚的身份與您和您的家人見了一面。這種事情,刺激到他了。這一段時間,他似乎很消沉。”
“消沉?”
“您天天和他生活在一起,沒有感覺到?”
“沒。”
“哎,”梁鶴平嘆氣,“看樣子他是真沒有和你說過他的病情。他表面上看起來陽光樂觀,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一定是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悲傷、自責、抑郁、憤怒、不滿……這種情緒一旦積攢到某種程度,就忍不住要爆發一次。”
“您是說他有 ‘雙相情感障礙’?”最近時間啃的書,讓戚遠憑感覺報出這個病名。
“是,”梁鶴平應聲,“救救他吧,這些年,他過得很辛苦。遇到你之後,我差點以為他就要得救了。救救他吧。”
“呼……”戚遠長出口氣,加快了車速,他覺得心髒是空挂在胸口的,來回擺動,非常難熬。
從醫院到家的路上,戚遠盡量讓自己恢複理智,以一個醫生的職業素養,耐心仔細地從梁鶴平那裏挖掘關于梁鶴安的一切病史。
車子到了小區,進入地下車庫,戚遠坐在駕駛位裏,挂了電話熄了火。才驚覺,這一路上,竟然沒有開一丁點兒暖風,而自己卻已經大汗淋漓。
戚遠眯上眼睛,靠在靠背上定了會兒心神。
聽梁鶴平講了一路,他其實有點兒埋怨自己。平時生活裏,只覺得對方是個累不倒心思細膩的樂天派,卻忽略了這樣的人是最需要養心最容易受到傷害的人。
戚遠上樓,按指紋,深吸口氣。
梁鶴安在他最難的時候挺在他的身後,現在輪到他了,不能慫。
電梯到家門口,戚遠擡手揉了揉僵硬的臉頰,換上往日那般如沐春風的笑,輸入指紋開鎖。
現在,即便整個家都被梁鶴安弄成大型衣櫥,他覺得自己也得笑着面對。
門推開,比戚遠遇到的狀況要好很多。
窗簾、沙發、茶幾、跑步機……目之所及都是幹淨的。
戚遠一點點地收回目光,在開放式廚房裏,面粉撒落一地,做蛋糕用的各種器具丢得七零八落,水龍頭開着,細小的水流流進下水道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嘛呢?”戚遠換了鞋,走進趴在地上的梁鶴安身側,蹲下來,揉揉對方頭發。
他看到,梁鶴安的眼角是濕的,卻假裝什麽也沒看到。
他起身關了水龍頭,安靜地收拾被梁鶴安丢得到處都是工具。
小擀面杖,餅幹模具,杏仁片……戚遠不做聲,不追問,不抱怨。一點點地按照自己的節奏收拾打掃。
梁鶴安就那麽繼續趴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戚遠知道,所謂的“雙向情感障礙”,既有狂躁的一面也有抑郁的一面,看梁鶴安的表現,平時大多數情況下是很平穩的,但這種平穩很可能是藥品抑制的結果。
一旦疾病爆發,不是走向極度的興奮就是走向極度的抑郁,或者情緒在兩者之間來回的轉換。戚遠想,如果他足夠用心,梁鶴安的這些情緒,他其實是可以察覺得到的,但他從來沒往對方是個“病人”上想過。
比如,在床上他的精力總是異常充沛,常常是一連折騰好幾個小時;再比如一向做飯好吃的他最近總是沒有耐心按照步驟把菜弄完;還會突然長時間的沉默,沉默後又是哈哈大笑……更明顯的表現時,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恐怖衣櫥。
梁鶴安對細小事物的敏感,極強的觀察力,對一件事物的執着……只要想到梁鶴安的優點,背後似乎都隐藏着灼傷他的致命危險。
戚遠耐心地收拾完一切,拿過手機,訂了兩份外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