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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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汀在某個瞬間恢複了意識,他想,我已經死了。可他竟然還能睜開眼,首先迎上的是亮白的光線,把他刺得整條視神經好一陣酸痛,眼前和腦中都是模糊,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才漸漸把人看清。
是陸芷,沒穿白大褂,但是戴着醫用手套,正在幫他換輸液袋。
又數了幾秒過去,陸汀看到熟悉的陳設,他寶石綠色的毛絨搖椅、擺了滿滿一面牆的老式音箱,還有他養在停擺石英鐘裏的仿真布谷鳥。竟然,他就躺在家裏,自己的床上。不是畢宿五,不是他的圓形海綿床,是他很久沒回過的那個家。智能牆面上顯示着時間和天氣,這是二月十二號的下午三點,屋外下着暴雨。
陸汀重重地呼吸了幾下——太奇怪了,他認為自己死定了的那場下墜竟然就在昨天。他竟然真的還活着。
“醒了?”陸芷頂着一臉缺乏睡眠的憔悴,沖他笑了笑。
陸汀沒有急着動彈,因為身體大多數部位還沒找回知覺,張了張嘴,用幹啞的聲音問:“我怎麽在這兒?”
“爸爸親自把你帶回來的,我也一起去了,”陸芷給他遞了袋插着吸管的水,“七艘飛船,在湖面上待着,接住了你。雖然緩沖層足夠厚,但你還是摔暈了過去。”
陸汀差點被含了半口的鹽水嗆住,事情不太妙,他這樣想。
陸芷坐在床沿,把室內光線調成較暗的暖調,“還記得我最後給你打的那個電話嗎?當時爸爸已經發現畢宿五的位置了,看你們出發,就跟在了後面,”她又笑了,“可是某個壞小子沒有理姐姐哦。”
“抱歉……”陸汀晃了晃悶痛的腦袋,試着坐起來。
他沒能成功,但陸芷扶了他一把,讓他靠上床頭,“沒事的,爸爸也看到了壁畫……他守在那兒,只是想看看你們準備做什麽,會不會出什麽意外,沒有加以幹涉。如果我們沒有一路跟着,那你就真的掉進去了,才不只是現在這樣昏迷一會兒,再加上幾處輕微軟組織挫傷這麽簡單,”陸芷頓了頓,“當時到底怎麽回事?我們看到上面突然起了火,帶你走的時候,刮了龍卷風,整片天空都燒起來了。”
陸汀卻沒有回答,他感到不對,非常不對,确實,當時的雷達系統出了故障,發現不了其他飛船的潛伏也是正常,可他現在顧不上其他,用力擡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後頸,然後顫巍巍地放了下來。
指間捏着一塊正方形敷料,只有中心位置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血點。
“這是什麽?”他問陸芷。
陸芷嘴唇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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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汀也不等她出聲,又道:“我的腺體被摘了?摘下去了?姐你回答我?”
“是給你換了個新的,以前就用你自己的幹細胞和DNA培育的備用腺體,”陸芷的目光沒有躲閃,“微創手術,沒有後遺症也沒有痛感,更不會排異,和以前沒有差別。”
陸汀的心已經掉進了冰窟,“沒有差別?那為什麽要換?”他的手又放回了頸後,那圈牙印還在,他沿着邊緣,把指甲按了進去,“是誰幹的?是不是陸秉異?”
“是我給你做的手術,腺體換了,牙印也會漸漸自己淡下去的,”陸芷抓住陸汀的大臂,試圖把他的手從創口上拿下來,“Lulu……別鬧,以前你偷偷打過堕胎針對不對,我已經檢查過了,那種藥在你身上副作用非常大,留着以前的腺體也是受污染的、功能不健全的,你可能一輩子都沒辦法再生育!”
陸汀把她掙開:“那你們也應該征求我的同意!”
“怎麽了?”陸芷忽然笑了,“因為标記解除了,你不舍得——我說真的,不要這麽幼稚。”
“他逼你做的,是嗎?”陸汀已經氣喘籲籲,“我原來那個你一定幫我留着了……我們可以找時間偷偷放回去。”
陸芷卻搖頭,“這是姐姐自願的,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舊的腺體我已經處理掉了,”她紅了眼角,又去拉陸汀的手,“我不能看你再這樣下去了,Lulu,去那座島之前,我還想讓你快跑別被爸爸找到,可在那座島上你差點死了!長輩不一定永遠都是錯的,我現在能理解爸爸,你真的完全沒必要到今天這個地步,為了那個人,你自己覺得值,可是我們都很心疼!不是怪你,是心疼你!”
陸汀靜了好一會兒。
他用的勁兒太大,太沒準頭,好像已經把頸後的皮膚抓爛了,也不知是牙印還是那個小小的創口,總之有刺痛感,連進他的脊梁,維持他的呼吸。
因為他覺得自己空了,是整副身體的抽幹,最先被擠扁的是他感知遲鈍的心髒。腺體都被破壞,那條連接……那條他就算被忘得幹幹淨淨,也能聊以自·慰的牽絆,它沒有繼續存在的理由。他就算用全身的每一顆細胞去接收去尋覓,也感覺到不到鄧莫遲了。所以新的腺體沒有存在的必要。手下微不足道的疼痛就算無法把它挖出來,至少也讓他得以确信自己至少還有血液在流動。
“姐姐就不能騙一騙我嗎?”他終于開了口,卻仿佛沒聽見陸芷後面的話,只是大睜着幹枯的眼,“我會恨你的啊。”
陸芷怔怔地放開他的手腕,僵在床沿,下一秒,她站了起來。
陸汀也把手垂下,指甲縫裏、指肚上,都有血,他用這樣的一只右手,把左手背上的針頭拔掉,翻身下床。
每根骨頭都是酸痛,但他沒有踉跄,也沒有停下。
“你要去哪兒?”陸芷追着他,“找爸爸理論?還是你還要回去找那個人?”
陸汀沒回頭,手指握上門把。
“他已經死了!”
話音一落,陸汀的門也推開了。外廳也是燈光大亮,牆面上的光屏正在播放新聞,畫面正是半島上方那片燃燒的天空、飓風的風眼,還有風眼和火圈中,那團模糊的黑。
看不見黑裏有什麽。
新聞的标題,還有播音員正在念的,都是“神秘人N之死”。
陸汀釘在門口,看了一會兒。他看到節目又開始分析N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照着幾張暗淡的剪影,分析他最後駕駛着什麽樣的飛行器。再之後,金字塔內的壁畫都被放了出來,不過和陸汀之前截取的不同,也不是他有的那種無人機能夠拍攝出來的畫面。
所以應該是尾随其後的,他的父親,提供給電視臺的。
用來證明什麽?
證明鄧莫遲,這個惹出不少事端的死對頭、**煩,終于死了。還要還原一點事實,把他的死鋪陳得更壯烈,更有神秘色彩一些。
“不會的,”陸汀不再扶着門框,強迫自己站直,“是個人都知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在島上搜救了嗎?這電視臺蒙誰呢。”
“和你一起掉下來的還有Aldebaran-b的殘骸,”陸芷走到他的身側,“那種火,所有飛船都是耐受不住的。”
他的飛船不是普通的,他的飛船能耐住核彈!陸汀把這話壓在唇邊。這是鄧莫遲的秘密,到現在或許也是,他不能圖一時口快。可要他找出其他理由來反駁,他也做不到——鄧莫遲在哪裏,在做什麽,是不是醒着,他毫無頭緒。
與之前那段持續數月的失蹤不同。這一次是連接已經斷了,這是真的。
陸汀有一點眩暈,眼前又浮現出那根刺入鄧莫遲的鋼骨,還有和血珠一同滴落的淚水,他仰倒着,重力把他們拉遠,這是他昏迷前的最後所見。
“但他就是沒有死,”陸汀轉頭,看着陸芷說道,“姐姐,我會找到他的。”
陸芷不再說話,紅着眼走了。陸汀忍着關節時輕時重的疼痛,換了身便于行動的防護服,又拿上警用工具袋,準備從窗子溜走。雖然手環被摘走了,Lucy不在他身邊,但陸汀心裏仍有底氣。這對他來說不是第一次了,爬出卧室的窗戶,該往哪兒搭鈎子把自己挂住,該在哪兒落腳,又怎麽爬上最近的街橋,他心裏都門兒清。
雖然在下雨,雖然Aldebaran-b已經犧牲,但他有足夠的錢,只要出去他就能租到差不了太多的飛船,然後回到那座島上。鄧莫遲一定還在那裏——鄧莫遲是絕不會抛下他走掉的,放下重傷治療的時間不說,如果找不到他在哪裏,鄧莫遲至少會在那兒找上一個月。
或者半個月。
一周也行。
反正足夠他趕過去會和了。
雖然他弄丢了标記,但鄧莫遲一定舍不得怪他。況且就算标記沒了,他們還是相識,新攢下的那些回憶還在,他還是他的Omega。是這樣嗎?不對,這次也起了火,可他沒有陪在鄧莫遲的身邊,提醒自己的存在。陸汀猛地一驚,不讓自己再往下琢磨,有時候他也分不清這種懸崖勒馬的心态到底是不是在自我蒙騙,反正這樣想,能讓他好過一點,人總得做些什麽,好給自己邁向下一步的勇氣。
翻出窗臺時他心中沒有恐懼。黑壓壓的高廈,夾雜在濃黑裏的光點,那些窗子離他很遠,因為沒有人會做總統的鄰居,只有廣告無孔不入,那些高大的3D投影繞在他的周圍,臉孔雪白的藝伎、穿着納米材料運動服跑步的人、拉着孩子抱狗的婦女……紛亂光線将他包裹,陸汀抓緊鋼繩,往下蕩之前,看了一眼腳下。
随後他愣怔着,把身體縮回窗中。下方距他大約五米的地方,排滿了紅外線,确切地說這張熱敏網繞着他所處的大廈頸部繞了一整圈,環帶的寬度至少有二十米,像個圓盤,是他用任何工具都無法跨越的距離。
如果撞在網上,會響起警報?會觸發機關?陸汀擰亮手電,照到紅外網貼牆的邊緣。眯眼瞅了好一陣子,他才确認,排布在那裏的的确是槍眼。隔一段距離就會排上四個,看形制像是機槍。或許槍後守了人,更大的可能是它們會自動瞄準。
只要他敢跳,敢再次叛逃。
陸汀第一次真正地認識到,自己的父親當真是會讓自己死的。如果他乖,父親會救他,會“心疼”他,但如果不乖,那他還不如不存在。若把血親和是非分開來看,他的确是個失格的兒子,但從前他總是會抱有僥幸,覺得父親并非鐵石心腸,至少對他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現在看來,他又錯了。
陸汀關上窗戶,坐倒在窗下。他靠着恒溫牆壁,抱住雙肩顫抖,久久地無法停下。他已經身處都城最高大廈之一的最高處,他的身體很疼,很冷,他也不會飛,如果要走,只有向下這一個選擇。緊接着這條路也被堵死,這棟華美的宅邸、高懸的空中花園,把他牢牢地關了起來。
晚餐是陸芷叫他出來吃的。父親不在,陸岸和新婚妻子也不在,一桌佳肴只有姐弟兩個沉默地面對,倒是有不少家仆貼着餐廳的牆守了一圈,像是随時提防意外發生。之前他們也這樣守在陸汀的房間外面,陸汀早就發現了。
當天晚上陸汀無法入睡,也沒有助眠藥品可吃,就這麽挨過去了一整夜。他把那臺停擺的石英鐘修好了,布谷鳥又會在每個整點鑽出來,叫上兩聲,再把翅膀收回去,給他漫無邊際的時間畫上節點。第二天一早,他又一次聽到陸芷的敲門聲,在諸多人類和機器家仆的衆目睽睽之下,穿過走廊,坐回前夜的桌邊,面對又一桌純天然的有機菜品。
“爸爸什麽時候回來?”陸汀問。
“應該是明天。”陸芷觀察着他的情緒,把一杯鮮紅的胡蘿蔔血橙汁倒進他的玻璃杯裏。
餐後陸汀又回到自己的房間,拿了一盤三明治,表示午餐和晚餐都不出來了。這很像高中生鬧別扭的舉動,這也必然會引起屋外更多人的監視——說不定他們正豎起耳朵貼着牆,随時聽着屋裏的動靜。但陸汀都無所謂了,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見人而已。
不知怎的,連和陸芷接觸,都會讓他覺得恐懼。
下午陸汀百無聊賴地開着電視,琢磨着挖地洞鑽到下層的可行性。在這一點上他家也沒有例外,使用的樓層以下,都是大廈廢棄的空房,只要突破某一個高度,最多下兩層,他就自由了。那麽現在缺的就是工具,高效且安靜的工具,陸汀不是沒有水滴石穿的想法,只是時間不會等他。
從哪裏找工具呢?
幾百個電視臺已經被他心不在焉地換了兩圈,回到最初的默認頻道。又有老朋友出現在新聞裏,舒銳已經趕在政府之前,給SHOOPP召開了單獨的發布會,公開表示,公司将拿出适量股份用以移民計劃善後工作,無償補助那些因此項目而失去成員的家庭。具體的補助條款将在官方給出數據之後進行明細。
陸汀不清楚這人是否跟自己的父親商量過,如果沒有,這無異于給政府拆臺,意思是說,我也覺得你們是騙子,所以來自費幫你們擦擦血。
他擡起眼,只見發小衣裝光鮮,措辭文雅,毫無畏懼可言,在閃光燈下意氣風發:“移民計劃也用到了不少本公司研發的科技,對此我是這樣想的,在人性退化的威脅面前,科技和經濟都應當對曾經的行為負責,做出必要的讓步。”
新聞過後,SHOOPP的老董事長舒培源,以及當屆總統陸秉異的恩怨情仇又被帶了出來,再看股市,SHOOPP領先在前,股價已經飙了一下午。
陸汀默默地旁觀這一切,再換臺,又是重複的消息,N死了,N到底想幹什麽,讓我們幾位專家來分析分析。不真實感頓時洶湧上泛,陸汀又覺得自己身處幻境了。可是為什麽,幻境裏也只有他一個,幻境也讓他逃不開呢。
過到午夜,他持之以恒地用匕首撬開了四塊大理石地磚,面對擋在下面的混凝土層,他抱着刀,最終還是筋疲力盡地睡了過去。做了個有些熟悉的夢,好像在海邊,在夜晚,但他的夜盲症好了,他看到紅的沙灘、黑的水、荒涼的大地,還有天上兩顆比拳頭的形狀還要不規則的月亮。
腳邊的火被潮汐沖刷,卻不滅,只跟着水聲的拍打晃動。
忽然有個聲音在耳邊對他說,我帶你走。陸汀恍然轉臉,這裏不止他一個人,他不是比月亮還要孤獨,火光映照下正暖暖閃動的,足以置他于死地的,是鄧莫遲淡淡的笑臉。
睜眼時陸汀躺在地上,那張被他掀起一角的地毯,又被他哭濕了小小的一攤。
很好,陸汀仰面看着天花板想,我沒有在醒着的時候掉眼淚。
你快來帶我走啊,他又默念,是你在提示我嗎,要我自己跟上去嗎?他看了看手裏的刀。
再度回過神來,他才意識到這一覺就睡到了下午,陸芷大概來過了,把他那幾塊徒勞無功的地磚放回了原位,又把早餐和午餐放在了他的床頭。陸汀就直直地盯着那些餐盤發呆。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智能牆壁忽然發出提示聲,一條新消息随之滑出,放大在牆面上。
來自他的父親,十分之簡短:今晚發布會前有晚宴,七點開始,認真準備着裝和曲子。
陸汀吸了吸鼻子,反複看着這行字,忽然大笑出了聲音。果然,父親又要來做他最熱衷的證明題了,證明那不争氣的小兒子又變回了乖順的狀态,又服了軟,會認真地露面,彬彬有禮地為衆賓客彈奏鋼琴曲。
把匕首揣回衣袋,陸汀起身,卻沒急着去衣帽間。他去了家庭公用的計算機工作室,關上房門,裏面空無一人。大概再過二十分鐘就會有人借送水之由進來檢查情況,雖然我自己端了水進來,陸汀這樣想着,麻利地打開了自己的那臺電腦。
他花了兩分鐘進入戶籍系統,CTA9M83,記得這個編號,找出那串條碼就不是難事。随後他把條碼的圖樣框定下來,啓動處理電子元件要用到的高精度鍍刻機,把自己的小臂擱上本該放置金屬板的托臺。
是右臂,是內側,精度達到納米級的激光蟄傷皮膚,瞬間燙出整潔細小的焦黑,是劇痛。陸汀聞到皮肉灼燒的味道,也看到那道條碼連着編號在自己的手臂上逐漸完整。
他由衷地笑了,盡管也說不清自己在幹什麽。他只知道自己忍着嘔吐欲彈奏鋼琴時,這紋樣也會陪着自己。标記沒有了,标記的主人生死未蔔,極有可能已經流幹了血,或是在大火和毒霧中沉沒,最好的結果是活了下來,但也把他忘記,從此形同陌路。至于自己呢,自己也許一輩子也踏不出這棟房子,只想今晚就去死。
這也沒有關系。
陸汀篤信,自己仍然是鄧莫遲的,無論鄧莫遲還承不承認,這一次是他親手刻上了永久的标記,除非他們把他的皮扒下來,把他的手砍斷,這标記将永遠陪着他。其實想刻在更有意義的地方,比如心口,那裏正因斷連而感到無所适從,又比如那截空落落的後頸,但是操作太不方便了,會耽誤時間,右手也很好,今晚在衆多達官顯貴前,他就會用這只手做出自己整個少年時期都想去做,卻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被心理醫生被勸說搪塞的事。
至于之後發布會的內容,政府的解釋是什麽,自己一直追問的是什麽,我不想知道,陸汀不斷地想,我都不想知道了。
這種想法未免太悲觀,也太軟弱,陸汀明白,他把自己繞進了魔障,這他也看得清楚。可是又有什麽所謂呢?他承認自己被擊垮了,也不想再站起來,在審判愛欲的法庭上,他早就被判了有罪,是罪無可赦,是永遠被剝奪自由,可至少有生命還能自己決定,鄧莫遲說過,想死并不可恥,他記得好清楚。
把袖子放下,遮住那串條碼時,正好有人敲門,是個沒有嗅覺的仿生機器人來送蘋果汁。陸汀笑眯眯地看着他,心裏不無快樂地想,拜拜。
當日晚七點,總統府頂層的玻璃宴會廳中,陸汀穿了一身剪裁優美的黑絲絨掐腰西裝,佩黑領結,戴着雪白的手套,在臺前彈奏一首降A大調英雄波蘭舞曲。這顆流光溢彩的大玻璃球中,陸岸和陸芷在大廳門口迎來送往,父親被簇擁在頭一桌,賓客們已經落座了一大半,全都矜持地接耳談笑着,好一派其樂融融。似乎沒人聽出這漸強的琴聲是肖邦在歌頌故國,是僅由琴鍵唱出的交響詩,是規定之外的,不該出現于此的曲目。
餘光之中,陸汀甚至瞥見自己喚作叔叔的議長正跟着節奏輕快地搖晃酒杯,夫人和小姐們繁花似錦,踩着他的琴聲聘聘婷婷,簡直把它當作爵士來聽。
當然,這不能怪他們,在嚴肅的發布會前召開晚宴,這件事本身就夠荒唐。
陸汀低下頭,開始深深地呼氣吸氣,不看琴也不看手,只看袖口冒出的刀尖,似乎只有想着馬上可以結束這一切他才能堅持下去。這首曲子彈了十幾遍了,要換首別的……本着敬業精神,他這樣想,耳邊連綴的音樂卻突然被撕裂。
說撞破或許更合适,破的也不僅是他的琴聲——玻璃球的東南角碎得徹底,用作支撐的鋼架也被撞斷,垂直掉下去,把坐滿賓客的圓桌砸碎,上方,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橫插在那兒,帶入森森寒氣,還挂着狂風和雨雪。
陸汀站了起來,匕首滑落在地。這一定是幻覺,滿堂嘩然中,隔着宴會廳直徑那麽遠的距離,他看着那個大家夥,它背後美麗的又巨大的旗袍女子正在顧盼微笑,“Sariel,您永遠的忠實管家,給您井井有條的房間和很多的愛。”她甜美的聲音像水一樣滴落,臉龐被雨幕打得忽明忽暗,斑斓的光照在那個入侵者身上,把它顯得怪異、肅然、格格不入。
之前它應該受了不少苦頭,原本色澤漂亮反光銳利的銀灰都燒黑了,但是,就算燒得只剩骨架,陸汀也認得。
那是Last Shadow尖尖的鼻頭。
他有過做夢一樣的日子,夢裏他坐在上面,靠着鄧莫遲的肩膀,看過五十一場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