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四故人歸
溫玉章赴京趕考路過洞庭,本來走的是管道,因離考試時間還早,便與友人相約同游洞庭。然而途中和友人走散,兜兜轉轉直到天黑也未曾找到出路,周遭樹影森森頗為唬人,幸好還有一兩星月光落下,将将能看見腳下之路。
天色越來越暗,洞庭水汽渺渺,溫玉章走了許久,已然精疲力盡,只得找到一處還算幹爽的草地準備将就一夜,本來都已經靠着樹幹坐下了,可溫玉章總覺得蓬頭垢面實在不能忍,便又起身走到湖邊,他剛掬了一捧水,那頭上的簪子不知什麽時候被樹枝勾到,已經是搖搖欲墜,溫玉章才一低頭,玉簪無聲無息地滑下來。
溫玉章忙伸手去接,玉簪從他的指縫穿過,墜入水中。這水不知水深幾許,透過月光也看不見底,玉簪猶如一尾碧鯉,悠悠然地往下墜去。
許久後,玉簪搖搖晃晃地磕碰到了湖底的石頭,發出清脆的叮當聲。黑黝黝的石頭忽然動了起來,一時間塵土飛揚,魚蝦皆驚,只見那石頭伸出五爪,玉簪不偏不倚地落在爪中。
巨石仰首,整個洞庭微微搖晃起來,片刻後又恢複寂靜。
抖落身上的草木蟲魚,黑色的鱗片被湖底的暗流沖刷一遍,浮現出暗啞的光芒來,原來是一條黑龍。這老東西怕是懶到家了,自從來後就未曾動過,轉眼百年過去,除了脊梁略被重天壓彎,幾乎已經化成石頭。
若不是這支砸在腦袋上的玉簪,也不知他要睡到何時。
辟芷低頭看了看爪裏的玉簪,低吟一聲扭動龍身,不過三五息已經竄到湖面,和跪坐在湖邊尋找玉簪的溫玉章打了個照面。
“呀!”聞說洞庭湖底禁着一條真龍,這事誰也沒親眼見過,只當是傳聞。溫玉章猛然看見這黑龍,一時愣在了原地,腿腳也不知是吓的還是如何,連站都站不起來,一時又覺得這龍莫名熟悉,像是知它不會傷害自己,心裏倒不怎麽怕。
黑色的巨龍半條身子還藏在水下,巨大的龍頭低垂,深碧色的龍瞳牢牢盯着溫玉章,它呆了一瞬,像是要說什麽,又因為百年未曾說話,一時間只能發出低沉的嘶啞聲,溫玉章聽見這破碎的龍吟,心裏不知怎地,十分的難過,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巨龍。
黑龍眯着眼睛将腦袋伸到溫玉章手底,威風凜凜的真龍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是經歷了天大的歡喜,在溫玉章終于碰到它的時候,眼角終于滑下一顆眼淚。
“玉章......”
低沉沙啞的聲音猶如嘆息。
溫玉章驚訝道:“你認識我嗎?”
巨龍将腦袋放在湖邊,溫玉章剛好都在他的眼睛裏,聽見他的話,巨龍反倒愣住了:“你還叫玉章?”
“我一直都叫這個名字啊,”溫玉章将手背在身後,一副少年的俊秀模樣偏要裝老成,侃侃而談:“我父母說我出生的時候有個道士路過我家門口,見了我之後驚嘆我日後必有奇遇,還給我起了個名字,他看起來頗有些道行,我父母便信了。”
Advertisement
溫玉章偏頭去看巨龍,奇怪道:“那你叫什麽名字?”
“辟芷。”
巨龍可能許久沒說過話,一句話總要愣上片刻,溫玉章也不在意,笑眯眯地說:“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你這個名字倒是好。”
巨龍看着他,“不過是以野草為名。”
“那你有字嗎?”
巨龍靜了一會:“有。”
“嗯?”溫玉章本來也是随口一問,想來這老妖有名已經難得,哪裏還有字,不料得了這麽一個答案,頓時好奇起來,“是什麽?”
“青歸。”
它的話音剛落,洞庭忽然開始搖晃,細碎的石塊簌簌滾下來,驚了四周的鳥獸。巨龍回頭看了一眼幽靜的深湖,對溫玉章道:“我不能離開太久,先送你回去吧。”
溫玉章點頭,又有些踟蹰,他的簪子丢了,正要說什麽,便看見辟芷的龍爪伸開,他的玉簪就在裏面。
“謝謝。”溫玉章取過玉簪,跪坐在湖邊梳發,只是月光不夠亮,水面上的面容不清。
辟芷扭頭鑽入水中,片刻後銜着一盞琉璃燈出來。
這燈應該是被他施了術,穿水而過而不滅,溫玉章越看越驚奇,只見辟芷沉默地将那燈放在他身側,周遭亮起來,水裏人面如桃花。
溫玉章低頭将長發挽起,恍惚間,看見水裏的倒影有個黑衣男子,就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他。
他一驚,回過頭看見男子站的位置還是那條黑龍。
想起巨龍剛才說不能離開太久,溫玉章便沒有問,卻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倒影,将這男子的容顏印在心底,才用手指沾水,水紋蕩開,人面和桃花都模糊了。
溫玉章提着琉璃盞站起來:“走吧。”
辟芷讓溫玉章坐在自己背上,半盞茶的時間不到就将他送到了城門口。
城門已經開了,官道上已經有早起進城的行人,溫玉章提着琉璃盞随着人流漸遠,巨龍伏在山崖上,一直等看不見溫玉章之後,才回到湖底。
洞庭的輕微搖晃才漸漸停下。
幽深的湖底,一個少年站在巨龍身側。
辟芷瞥了他一眼,“你爹的名字是怎麽回事?不是說了不讓你去擾他嗎?”
“這可不關我的事。”
“不是你,那肯定是江離。”
“哎呀爹,江離說了就你這別扭性格,本來就不肯認我爹爹,換了名字指不定你怎麽和自己較勁呢。”溫小石随手拘了一頭老鼈,騎在它身上搖頭晃腦地和親爹犟嘴。
辟芷微窘,羞惱道:“我何時不曾認他了?”
“那你還眼睜睜地看小爹爹走?”少年掰着手指頭算道:“你又不讓我出現在小爹爹面前,你知道我廢了多大功夫才把小爹爹騙過來嗎?要我說小爹爹一加冠就應該直接擄過來,時日長了自然就重新喜歡......爹!哎哎爹你別動手啊!這可不是我說的,前世爹爹親口囑咐我的,生怕你多等一日多遭一天罪。”
辟芷聞言心裏像是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麽滋味,溫玉章處處為他着想,然而:“你爹爹這人,要不是心甘情願,強擄過來也無用。何況我又離不得這裏,”不懂情愛時做事只求爽快全憑獸性,如今懂了,卻仿佛給自己帶上了枷鎖,各種曲折便是至親也不知,可要親口說他不再見溫玉章了,辟芷又舍不得,怔忪許久,只道:“以後再說吧。”
“我來幫你撐住天柱啊,一個要是不夠,我們兄弟幾個輪着來總是可以的。”溫小石還要說什麽,看見辟芷的神情,只好悻悻閉嘴。
“我說了不許去擾你爹爹,”辟芷垂頭望着他,“剛才水影裏的小動作也不許做了。”
一說水影,溫小石樂道:“剛才小爹爹看的都移不開眼了,雖說都忘了,心裏肯定還是......”在辟芷越來越嚴厲的目光中,少年只好不甘心地收了那些小心思,答應下來:“好啦我知道了,下次一定離的遠遠的。”
洞庭湖漸漸沉寂下來,溫小石離開後,湖底再沒有其他聲音,辟芷頂着天柱,眼睛卻一直不曾閉上。
半年後,溫玉章高中狀元,回鄉途中路過洞庭。
溫玉章提着一盞琉璃燈,日暮時分才找到上次遇見辟芷的地方,他朝着浩淼的湖面喊了幾聲,可聲音太小了,根本傳不到湖底,許久後也沒有看見巨龍。
天色漸暗,溫玉章點着琉璃盞,有些着急,想了想,抽出自己的玉簪扔到湖中。
玉簪無聲滑進深湖,片刻後湖面翻湧,巨大的黑龍搖着尾巴竄出水面,他嘴裏咬着溫玉章的玉簪,愣愣地望着他。
“我,我來還你的琉璃盞。”
溫玉章擡手,讓黑龍看琉璃盞,“上次走的着急忘了還你。”
辟芷吐出簪子,淡淡地說:“不用還我了......本來,本來就是送給你的。”
溫玉章捏着琉璃盞的手柄略急促地說:“這燈看着像古物,還是宮中的物件,你以前離開過洞庭嗎?怎麽現在不能離開了?”
“......故人所贈。”
溫玉章緊張的時候比平日話多,許是性格的緣故,越看起來越從容越是緊張,辟芷見他快把手柄捏斷了,隐約察覺到他為什麽緊張,心裏翻江倒海一般快将那重重桎梏撞開了。
“我犯了錯,要在這裏思過,因而不能離開洞庭。”他無意識地答着溫玉章的話,可別處又瘋狂地掙紮着,層層桎梏勒進血肉,痛到極致,卻是眼前讓他痛的人又能緩解這痛。
像極了飲鸩止渴。
“要一直在這裏嗎?”
“對。”
溫玉章低着頭,聲音輕輕的:“那你的故人沒有來看你嗎?”
“來過。”
辟芷恍恍惚惚地想,還是做只獸好,為什麽偏要去做人,若他還是那條野山裏的長蟲,想要溫玉章便直接擄回來,把他囚在深水之中,讓他只看得見自己,只能感受到他帶來的歡愉,讓他的肚子大起來,然後大着肚子承受獸的情欲,讓他歡喜,也讓他恨。
讓他生生世世陪着自己。
溫玉章提着琉璃盞站在他面前,眉目如舊,白衣如昨。
“我說的故人,”今夜月光很好,辟芷低頭看着花影扶疏裏獨立的溫玉章,緩緩說道:“其實是我的愛侶,這盞燈就是他送給我的,他還為我生孩子,教我怎麽做人,性格看着溫柔,其實特別霸道,什麽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從來不和我商量。”
溫玉章低着頭聽他說話,只是手裏的手柄越攥越緊。半響後問道:“那她怎麽不留下來。”
“許是迷路了吧。”
溫玉章擡頭笑道:“需要我幫你找她嗎?就當謝你了。”
“好啊,若是你見了他,幫我轉告他,就說——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溫玉章離開後,辟芷沉入湖底,深水之中一片黑暗,也不知睡了多久,辟芷被水面上的嘈雜聲吵醒。
方圓百裏的活物都知道洞庭湖底下的那條真龍喜靜,因而輕易不敢來這裏吵他。辟芷化了龍之後脾氣漸長,因前事之故,心中正壓着火氣,這下火氣勾起起床氣,搖着尾巴就要上去把那些膽大包天的凡人吓個屁滾尿流。
然而剛竄出水面,龍吟還未出口便沒了聲響。
溫玉章好整以暇地歪在搖椅上看他。而他身後,數十個工匠正在造房屋,看起來是一座小樓,下面一層已經建好了,正在收頂。
“呦,醒了?”
溫玉章用折扇敲着手心,笑吟吟地問:“上次走的急,忘了問你,你那個故人叫什麽名字?沒有名字我到哪裏給你找。”
辟芷沒了言語,心裏把溫小石罵了個狗血噴頭。
“和小石沒關系。”溫玉章眯着眼睛笑道:“我這人霸道慣了,有個習慣可能你不知道,自己的東西愛勾個名字,”他用腳尖點了點一旁的琉璃盞:“你許是沒留意——那琉璃盞的手柄上也刻着個名字。”
辟芷化作人形走過去。
溫玉章直起身子,仰頭看着辟芷微微一嘆,“你那故人讓我問你——下次換你剪‘囍’字,你還記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