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迷宮中的那條蛇注意到了丹粟的存在, 像是驚訝又像是有些迷惑——丹粟能感受到那種奇妙傳遞過來的情緒, 這讓他覺得那條蛇親近極了。
丹粟嘗試着伸出手去碰觸那條蛇的身軀, 細膩瑩潤的翠色覆着整齊細密的鱗, 圓潤的邊緣是半透明的質感,攏在霧氣裏慢吞吞劃過, 蒙着一層色彩斑駁的水汽。
那條蛇靠近了過來,它的眼睛緊閉,探出信子感知外界環境的變化,長長的身軀盤在丹粟手邊。
蛇身微微有些涼,但卻沒有那種讓人覺得不怎麽舒服的寒意,最先碰到的也并非是那層鱗片,而是膠質微彈的一層膜,薄薄的肉眼看不出的一層,又極為堅韌地罩住了整個身軀。
丹粟輕輕地撫摸過蛇身, 蛇便圍着他緩緩游走, 時不時靠近用蛇信蹭過他的皮膚,仿佛在确認着什麽重要信息。
身軀上的翠色到了頭部就慢慢變成了豔麗的紅色,鱗片也變得更大也更具有實感,丹粟試探着摸上去的時候直接就碰到了堅硬的鱗片, 而沒有身上那層膠質的膜。
蛇是極漂亮的, 如同某種精工細作燒制而出的琉璃工藝品, 身軀彎折出曼妙優雅的弧度, 頭部略顯圓鈍, 嘴巴張合吐信時也沒有尖銳的毒牙, 仿佛一只乖巧又溫順的無毒寵物,能夠養在手邊随意擺弄。
丹粟對蛇這種生物并不陌生——巫璜養過蛇,準确來說整個巫鹹一族都有養蛇的習慣,相傳上古仙人巫鹹身邊便有一條青蛇一條紅蛇,是以那些後人們也熱衷于飼養各種蛇類。
早期巫鹹族人養蛇為蠱,借由蛇類蛻皮重生的習性延續壽命,才有了仙人一族的高高在上。後來族人漸漸沒了天賦,蛇也就不是人人一條的巫鹹标配了,巫璜那兩條也是族人尋來指望着能讓他延續壽命用的,只可惜巫璜沒什麽興趣也沒那麽多精力,最後養蛇的活計還是落在了丹粟身上。
當然,巫璜死的時候那兩條蛇也一并帶進了墓裏,至今那兩位脾氣大胃口也不小的大小姐還在地底養尊處優作威作福,體型膨脹得地底通道都擴建了兩趟,當年還差點一口吞了誤入墳墓的黑暗精靈一族。
不過巫璜醒的時候這兩位正好玩得無聊把自己埋土裏睡過去了,也不知道下次醒過來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
稍微走了個神想起別的蛇,丹粟身邊的蛇就若有所覺般輕輕用尾巴尖勾着他的小腿蹭了蹭。
它額頭上的那枚寶石極其搶眼,明亮的金色透着水光,夕陽下湖水般波光粼粼,明明是固體的寶石卻有着液體一樣的光澤。蛇的腦袋俯下從丹粟手背劃過,像是家裏的大型犬輕輕蹭過來無聲地撒嬌,甩着尾巴劃過你的小腿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想讓他摸摸。
蛇沉默地表達自己的訴求。
身在一片灰白的霧氣之中不知自己具體所在,這條蛇究竟是敵是友也是個未知數,理應是要提起警惕心以防任何意外發生的時候,丹粟卻覺得眼前的這條蛇親近得像是與自己骨血相連,被蹭一蹭便控制不住地心頭酸軟,不像是初次見面,倒像是久別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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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說久別重逢也不算錯,蛇頭上的那顆寶石,确實與他是久別重逢了。
丹粟鬼使神差地擡手去碰那顆寶石,又不禁想着那條纏着巫璜頭發的絡子去了哪裏。
寶石不寶石的都是其次,他把那劍穗看得寶貝似的都不舍得送出去,為的還不都是那條巫璜親手編出來的絡子。
不過巫璜面前他都裝自己不知道的,畢竟那絡子确實編得不怎麽樣,松松垮垮還漏線頭,巫璜自己不說丹粟就一直假裝看不出來那根絡子編得有多難看。
他腦袋裏轉着亂七八糟的念頭,手落在了那顆寶石上,瑩瑩潤潤一捧被他的手一碰就散開層層漣漪。霧氣彌漫撲面而來,丹粟眼前走馬燈似的轉過無數畫面。
……
保護他。
霧氣中懵懂的靈智所聽到的第一句話,帶着大巫心頭血靈氣充沛的甜美血腥氣。
我會保護他。
不惜一切代價。
它吞吃着這甘美的鮮血,無意識地許諾。
它“看見”的第一個人是俊美英氣的少年人,喚醒它的大 巫把它纏在劍穗上,将劍穗系在少年人的劍上。
這就是自己要保護的人了。
它“看着”自己,一顆精神漂亮的金色寶石,隐約的印象裏自己應當更大一些,更神氣些才對,但被系在劍上也并非不能接受。
哪怕劍上的生活單調乏味得叫它犯困,絕大多數時間它都和劍一道被束之高閣沒有半分用武之地,它不知道劍是不是已經無聊得沉沉睡去,還是根本沒有生出半分靈智,總之劍匣裏的無聊歲月那把劍始終沉默地像塊木頭。
連帶着它都不怎麽會說話了。
沒有人知道劍穗上的那顆蜃珠已然有了靈智,連喚醒它的大巫都不知道。
它按照自己的來歷給自己取了名字,卻從來沒有人呼喚過。
再一次重見天日就是被下葬的時候了,劍被少年人送給了另一個少年人,劍穗被帶着一起放進了棺椁之中。
它很滿意這個安排,雖然少年人自己一杯毒酒灌下去死得幹脆利落它也沒有阻止的立場,卻也能守着少年的屍身長長久久,不算違背了自己當初的許諾。
棺椁中的日子比劍匣還要安靜寂寞,劍匣邊上還總有個人來人往,少年人也時常将劍取出擦拭,棺椁裏可就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寧靜,以至于它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沉沉睡去。
但它寧願這麽一直一直睡着,也不願意有醒來的那一天。
那往往意味着有人驚擾了少年人死後的安寧,來自外界陌生的氣息将它喚醒。
一切已經太晚了,它驚怒交加地發現自己被鑲嵌在了一頂王冠之上。兩個毫無廉恥可言的竊賊大肆吹噓着自己的所作所為,将自己粉飾成前所未有的大英雄。
少年的屍骨七零八落散在紅絲絨裏任人觀賞,那些身材矮小面目醜陋的家夥狂熱地交流着如何使用這“絕無僅有的珍寶”。
古早的,穿透了久遠歲月的聲音再一次回響,有如昨日般鮮明清晰。
保護他。
是了。
我會保護他。
不惜一切代價地保護他。
這是承諾。
它聽到有什麽破碎的聲音,聽到一聲響徹天際的吟鳴,聽到自己血液沸騰的怒火灼然。
懵懵懂懂無數年,大巫封在寶石最外層的心頭血終于被這新生的靈智所徹底吞噬。寶石上生出猩紅冰冷的眼,巨大的身軀虛幻如霧氣,矮人的歷史裏或許會這麽記載——不甘于死亡的巨龍自地獄歸來,化為巨大的蛇形怪物,它吞吐着硫磺氣息的霧氣,沒有人是它的一合之敵。
吹噓自己斬殺巨龍的矮人勇士最先被那可怕霧氣吞噬,灰白中只能聽見他們的慘叫聲回蕩不絕。那怪物當時尚且弱小,被龍骨所桎梏無法随意離開,只能守在龍骨之上将一切試圖靠近之人湮滅于霧氣之中。
矮人王意識到這怪物一日日強大,終有一天會擺脫枷鎖毀滅萬物。他們戰勝不了它,卻可以困住它。
他率領最精銳的士兵将怪物拖住,矮人一族的能工巧匠設計出複雜恢弘的迷宮,他們圍繞着戰場日夜趕工建造出堅固而無法逃脫的囚籠,而矮人王與士兵的亡靈不滅,将怪物永遠困在其中。
矮人在那場戰役中失去了幾乎全部的戰士和大部分的能工巧匠,許多技術從從此失傳,僅剩的幸存者們避居深山,從此再不問世事。
從某個角度來說,矮人的記載并沒有什麽太大的謬誤,除了那蛇形怪物不是什麽巨龍的亡靈,也并非被龍骨桎梏無法離開,而是要固守着龍骨不願意離開。
它是蜃珠上生出的靈智,本就是霧氣一般無形無影來去無蹤的存在。雖說那時候尚且無法如真正的蜃一般制造出幾可亂真的幻境,想要甩開矮人王的糾纏離開那個只有雛形的迷宮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但它沒有實體,霧氣一樣的軀殼帶不走那些屍骨,因而便只能守在原地動彈不得。
它守着那些屍骨,也不知道究竟守了多久,只知道到了最後那些屍骨已經融在了它的霧氣之中難以分割,在它虛幻霧氣的身軀下生出細密的鱗,靈活的骨。
它不再受到身軀的桎梏,卻也無法離開。
矮人的亡靈實在令人惱火。
那些亡靈被它的霧氣沾染,死前已然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死後也維持着那副模樣徘徊在迷宮之中,強大的執念讓它被這些怪物困囿于迷宮之中,它越是強大,這些亡靈也就越是強大,形成了個無解的循環。
但是它要離開這裏,它一個一個點過那些屍骨,知曉少年人的屍骨還缺了一塊又一塊,它一寸寸掃過矮人王庭最後的遺跡,還執念着要把已經送出去的心髒找回。
保護他。
它承諾過的。
正是這個時候,它盯上了那些鬼鬼祟祟靠近迷宮的家夥。
他們自稱為“玩家”,而矮人亡靈們叫他們是“冒險者”。
它深知一座掩埋着矮人王庭的迷宮會引來多少觊觎,也明白怪物的傳說有時候比起震懾更像是個招惹人的噱頭,而隐藏一個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在秘密上面再蓋上另一個秘密。
它也知道,這些不懼死亡死了一波還有一波的家夥,會是它擺脫這個囚籠最好的機會。
于是霧氣吞吐,迷宮之上生出樹木繁盛花草葳蕤,魔獸無數繁衍生息。
于是毒霧飄蕩使得常人難以靠近,而那些扛得住毒霧闖入的玩家,在看到森林的瞬間,走進霧氣的剎那,已經被拖入了蜃所營造的幻境之中。
一切的危機重重魔獸擋路,森林盡頭精巧輝煌的矮人王庭。
全都是朦胧霧氣所制造出的幻境。
幻影與真實正反重疊,大巫的心頭血賦予它足夠強大的力量,讓它制造出這個幾乎沒有任何破綻的幻境。
就連那些玩家嘴裏的什麽游戲什麽官方,都被它完全騙了過去。
于是那些玩家就如同那些海上遇到蜃的水手,不知不覺陷進海市蜃樓之中不辨方向,眼前所見亦真亦假,仿佛海上當真有人流如織的集市城樓,幻境的最深處掩藏着無人尋到的寶藏。
唯一的真實只有那些矮人的亡靈,那些執念着拖住怪物的亡靈不死不滅,無論被殺死多少次都會再次聚集出形體死而複生,但是每死一次就會虛弱一分,前赴後繼的玩家成了最好的刀,一刀一刀把那些亡靈送上死路。
等一等,再等一等。
很快,很快它就可以離開了。
……
“……”眼前的霧氣散去,丹粟眼前仍是那條漂亮又溫馴的蛇,安安靜靜盤在他身邊,閉着眼吞吐出灰白的霧氣。
它的眼睛停留在幻境之中,時刻監視着矮人亡靈的動向。
丹粟嘴巴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許久之後,他的手落在蛇的頭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撫摸着。
“蜃樓……”他低低念着。
這個靈智自己給自己取的名字。
從蜃珠之中蘇醒。
海市蜃樓。
蛇發出微弱的嘶嘶聲響回應,親昵地蹭過他的臉頰。
“可以了。”丹粟碰觸過翠色的蛇身,這是他的屍骨,又不再是他的屍骨,觸感異常的奇妙。
“已經可以了。”
蛇像是疑惑般歪了歪腦袋,蹭着他的手尾巴纏在他的小腿上。
“剩下的我會找回來的。”霧氣中伸出又一只手,一把拉住丹粟的手腕。
蛇受驚地回身繃直身子欲要攻擊,又僵住無法動作。
“您找來了。”丹粟笑起來,看着巫璜從霧氣之中走出。
巫璜很順手地從扣住丹粟手腕變成十指相扣,“找不來你可是要哭的。”
他這般說了一句,看着僵住的蛇又嘆了口氣。
這大水沖了龍王廟的事情,他可萬萬沒想到會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天。